作者:沪港所&城经所 发布时间:2025-05-12 12:28:20 来源:沪港发展联合研究所+收藏本文
「选题人」
亨利-乔治的理论对现代城市经济学有很大的影响。他提出的征收地价税,被认为是提升城市密度和改善住房供应的有效政策。然后,Work in Progress 撰稿人 Samuel Watling 撰文认为,乔治和马克思、恩格斯以及欧文一样,都主张废弃城市,让人们重回乡村,以保持城乡平衡。这听上去有点惊讶。
01 城市问题
工业革命带来了人口的快速增长与城市发展。英国人口史学家 Anthony Wrigley 的研究表明,1600年时,英格兰仅有6.1%的人口居住在1万以上人口的城镇,低于西欧8%的平均水平。到了1851年人口普查时,英格兰人口增加了四倍,而城市人口则增长了25倍。城市人口首次超过全国总人口的51%,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主要以城市人口为主的国家。
城市化由工业发展推动。工厂设在城镇中或附近,因为城镇提供了劳动力和金融、交通等服务。交通尤其关键,因为工厂需要从外地运来粮食和燃料。在蒸汽机普及之前,尽管运河和收费公路大为改善,但内陆运输仍然缓慢昂贵,因此大型工业需靠近煤矿(如伯明翰、诺丁汉)或港口(如伦敦、利物浦),或两者兼有(如格拉斯哥、纽卡斯尔)。
1700至1850年间,数百万人迁入这些交通便利的地区。当时这些城镇按今天标准仍属小城镇,人口增长常常是原来的几十倍,最终演变为熙攘的大都市。例如伯明翰从1700年估计的7000人增长至1851年的近30万;利物浦同期从6000人增长至37.5万,格拉斯哥则从1.4万增长至35万。
伦敦更是首当其冲,19世纪初成为全球最大的城市,人口刚过100万。到19世纪末,其人口已达约700万。为安置新增人口,城市必须大规模扩张。1807年时,伦敦从海德公园延伸到莱姆豪斯,步行五英里(约八公里)就能离开城市范围。而到1913年,伦敦已从伊灵延伸至利马斯,跨度约30英里(50公里),城市面积扩大数倍。
城市聚集效应带来诸多好处。产业集中(如曼彻斯特的棉纺、伯明翰的钢铁)使企业可以招募熟练劳工,形成行业知识溢出,推动专业化与技术创新(如亚当-斯密所描述的别针工厂)。
但在1830年前,这些进展尚不足以显著提升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尽管棉纺与钢铁产业快速发展,但基数仍小,城市工人大多仍从事低生产率的手工业或服务业。
人口激增与经济增长缓慢叠加,使得人均GDP增长有限。Nicholas Crafts 的估算显示,1760至1800年间人均增长率仅0.17%,1800至1830年则为0.52%。1750年代中期至1830年,大多数工人工资几乎停滞不前。
从今天视角看,这些增长也许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划时代的成就。在前工业社会中,人口快速增长通常会带来工资暴跌,如同当时的爱尔兰、中国等国。
但对当时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并不这么看。尽管技术进步明显,城市工人仍需每周劳动60小时,实际工资却与祖辈无异,而城市恶劣的居住条件更是雪上加霜。
02 城市与死亡率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城市都是“人口黑洞”。高密度人口与缺乏下水道设施导致疾病频发、传播迅速。鼠疫、天花流行,使得17世纪伦敦儿童的五岁前死亡率达30%至40%,平均寿命仅约20岁,而乡村地区儿童死亡率往往低于10%。
因此,在1800年之前,城市的死亡率普遍高于出生率,城市人口需依靠农村移民维持。
到1800年,公共卫生已有改善,如天花疫苗接种、瘟疫隔离等,使伦敦1750至1811年间平均寿命提高了一半。尽管平均寿命30岁仍显悲惨,但足以使城市出生率超过死亡率,但仍然比农村寿命低10年。
1830年后,猩红热变异株导致城乡婴儿死亡率上升。伦敦缺乏系统下水道,粪便直接排入泰晤士河,而那又是主要饮水来源,导致霍乱频发,仅1848-49与1853-54两次疫情共致逾万人死亡。
城市还受外部冲击。1840年代,受爱尔兰大饥荒影响,大批贫困病弱难民涌入英格兰西岸城市如利物浦、曼彻斯特,医疗与公共卫生体系不堪重负。至1850年,这些城市的寿命又跌破30岁。
03 知识分子与反城市思想
在19世纪初的观察者看来,工业城市并未带给工人任何好处:工资未涨、寿命更短。因此,许多当时的思想都反城市化。
这种思潮由早期社会主义者引领。19世纪上半叶最重要的英语世界社会主义者欧文提出,用面积400至600公顷(约1.5至2.3平方英里)的社区替代现代城市,每个社区仅容纳约1200人。
这一构想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认可。二人于1848年《共产党宣言》中提出,“通过更均衡的人口分布,逐步废除城乡差异”。
不久后,工人生活开始改善。1830年铁路发展降低运输成本,使工业生产得以全国铺开。此后国家进入年均人均约2%的稳定增长期,工资随之增长。
自1850年起,城市卫生与寿命开始真正改善。部分原因是猩红热和爱尔兰饥荒结束,部分则是政府出手。1858年,英国议会批准在伦敦建造排污系统,尽管原因是泰晤士河臭气熏天干扰议会开会。
1875年《公共卫生法》则要求所有地方政府提供清洁水源与下水系统。城市寿命终于首次与农村接近。
04 另一城市问题:住房危机
虽然城市不再致命,但问题仍多。贫困、拥挤依旧普遍,且随城市化推进,政治关注度上升。1911年时,英格兰已有79%人口生活在城市。
1855年城市住房租金总额已接近农业地租收入,1910年时以超过农业租金收入五倍。
尽管城市经济增长带来实质收益,但分配不均。19世纪时,大城市已无法靠徒步通勤。伦敦最为典型:金融中心“伦敦城”周边居民每日步行一小时通勤。类似状况也见于曼彻斯特、伯明翰,1900年两城市的直径约2.5英里。
住房边际扩张成本高。电梯与钢结构在1880年代发明前,建筑高度受限于六层。虽然马车与有轨电车提供部分扩张,但严重拥堵使得在伦敦中心行驶五英里需耗时90分钟。铁路成唯一出路,但因必须人工挖掘隧道,造价高昂,能建的线路极少,且一开通即超负荷。
Crowd for a workman’s train in London Victoria in 1865
当城市经济变好,就业岗位增多,更多工人迁入,这进一步推高了住房需求。城市扩张需要新基建,中心区土地供应稀缺,其价值随之飙升。这些土地不能完全替代边缘低效土地,因后者需高额投资才能开发。因此,中心地段房东可远高于建造成本定价。
例如,伦敦南部工人家庭租金平均占其预算三分之一,而根据 Donald Feinstein 的估算,同期非城市地区这一比例仅为10-15%。此外,合同苛刻:一旦拖欠租金,房东可在一周内驱逐租户,而当时工人职业不稳定,这种风险很现实。
1875年《公共卫生法》授权地方政府制订建筑章程;同年《Cross法案》允许其拆除不合标准旧住房。但违背法案起草者 William Torrens 本意,法律并未要求为拆迁居民提供安置。结果形成了“社会清洗”:1885年《工人住房状况皇家调查委员会》写道:
“拆迁伴随最贫困群体的巨大苦难,加剧了过度拥挤,提升了租金,令获取住房更为困难。”
05 反城市的乌托邦
城市贫困持续存在,使“废除城市”的呼声在进步知识分子中长盛不衰。恩格斯1872年在其《住房问题》中仍重申欧文的构想,并写道:
“住房问题只有在社会彻底变革、开始迈向城乡对立消除时才能解决……而现代大城市,唯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废除才能一并废除。”
这种观点并不局限于左翼。自由派经济学家阿尔弗雷德-马歇尔也提出,应将伦敦“过剩劳动力”强制迁至偏远“殖民地”。
但在维多利亚后期,反城市思想最具影响力者是亨利-乔治。讽刺的是,今天大多数“乔治派”主张征收土地税以促进土地充分利用,提升城市密度,而乔治本人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的名著《进步与贫困》中(销量达数百万册,19世纪最畅销作品之一),乔治明确表达:他相信土地税的主要作用是消除城市化的经济动机,而非强化城市密度。这与当今乔治主义追随者形成鲜明对比。
乔治否认了城市高地价的传统解释,也不认为这是由于人口增长或建筑成本增加所致。他认为,地租之所以高,是因为土地所有者对土地使用的“人为限制”造成了土地的稀缺。这些限制让城市工人被迫为获得一个住房位置而付出高昂代价,尽管城市本身可以容纳更多的人。
在乔治的设想中,征收土地价值税(Land Value Tax,LVT)会消除土地囤积带来的回报,从而迫使土地所有者要么将土地用于生产性用途,要么将其出售。他认为,这样的制度不仅能终结地租带来的不平等,还将扭转城市扩张趋势。乔治相信,在没有垄断土地和地租的情况下,城市将不再具有吸引力。城市工人将返回乡村或中小城镇,农业和制造业将在全国范围内“自然地”分布得更加均衡。
因此,乔治设想的乌托邦是反城市的。城市被视为地租掠夺的集中体现,其扩张是因为制度扭曲了资源配置。他并不认为城市本身有任何“自然”的经济优势。他的目标不是改良城市生活,而是用制度手段让城市逐渐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