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峰:以柔克刚 —— 以伦理建构的方式对抗技术理性

作者:杨庆峰 发布时间:2021-03-15 01:46:30 来源:澎湃新闻+收藏本文



作者

简介

杨庆峰

复旦发展研究院研究员

复旦大学生命医学伦理研究中心教授


“科技世代与人类未来”论坛第七期首次尝试书评形式推出,以段伟文研究员的《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新书为对象展开分析评论。复旦大学杨庆峰教授受邀对此书做出评论。杨庆峰教授提出这本书显示了以柔克刚的核心态度,呈现了以信息反射弧为基本概念的伦理思考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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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现代技术对于生活世界的控制,我们该如何应对?最近,《信息文明的哲学研究》丛书(王站、成素梅主编)的推出对这一问题给予了整体式回应。信息哲学家段伟文的《信息文明的伦理基础》(以下简称《基础》)更是呈现了以信息伦理反射弧为基本概念的伦理思考理路。这一思考本质上是一种柔性的接纳,因此产生了奇特的“绕指柔”效果。“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作者的思考恰恰展现了这样一个过程。从著作整体架构来看,作者指向了信息空间、大数据知识、人类深度智能化等技术形式,借助现象学反思、借助伦理学等哲学工具展开了深挖和批判,为不臣服于技术逻辑而展开运思。在这种严肃概念思维分析的背后,透露着一种道德柔情。即便面对技术理性的跋扈,也更多是想到的美好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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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一书所提的问题

《基础》一书提出了两个首尾呼应的问题。在开头,作者提出了如何使得我们不臣服于技术变迁逻辑的问题。“人类必须作出的终极价值抉择是,在创新使得世界不再是过往的世界,我们不复是从前的我们时,如何使人性依然可以在框定技术前行的方向,而不是臣服于技术变迁的逻辑。”(p1)作者已然清晰地看到一个变化:创新驱动的时代,过去的世界已然过去、过去的我们不复存在。从时代看,我们的时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从交通方式来看,车马行走变成了高铁飞机,甚至人们期盼着未来的瞬时传送的方式。这个时代以加速和空间拉近开启了变成地球村的节奏;从人的存在来看,我们已然发生了悄然的变化。这种变化以进化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们”从非洲走出来,然后变成了地球的主人,从偶然地借助天火,到现在可以自由地控制化学燃烧反应。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经历了什么?服从于技术逻辑。以计算机芯片来说,始终在摩尔定律的框架中前行。但是,人类的发展却不止于此,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摩尔定律失效了,人们可以掌控技术逻辑的发展。这一问题隐隐显示出作者力图在人类与技术逻辑和技术世界之间的关系中找到一种平衡。

在结尾,作者更是提到了一个当前新冠疫情这一重大危机带来的启示:“信息化与智能化昭示了无止境的科技未来,但是人们必须认真思考如何应对文明脆断的可能?”这一问题的提出,让我们仿佛听到了文明发展之树枝在技术冲击下发出的脆断之声。我们该如何看待文明脆断的可能性,这是这一问题的意义所在。在自然发展过程中,灾难性遗忘总是不可避免地。比如个体记忆消退和被删除后导致的灾难性后果;人类文明在全球化冲击下已经遭遇的断裂。这两个问题的提出很尖锐地指向了人与技术的关系,技术逻辑导致了人类文明的脆断可能性。我们把这两个问题统称为技术理性问题,而反思者真正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对抗技术理性的无边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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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问题的实质

“控制的危机”是作者2017年曾经提到的问题。“技术变迁的逻辑”则是《基础》对于整个技术危机本质的诊断。“凭借法力无边的机器智能,过去和现在已经不能满足技术无与伦比的控制力量,计算的洪流在未来已来的鼓点种入侵未来。”(p2)这一问题有哲学上的依据。“思”需要做的就是对抗技术化的控制。而反抗的根本是思考现代技术与理性的关系。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现代技术是现代性的极致形式,这道出了现代技术与理性之间就是一种内在的等同关系。哲学家们对于现代技术的控制本质已经给出了不同层面的反思,比如黑格尔将现代技术看做是精神外化的形式之一;海德格尔指出现代技术的本质是座架,这一观念是形而上的直接指向存在显示形式。技术的控制也是理性的控制,二者的同一是哲学家带给我们的重要观念。所以,从哲学史的角度看,反思理性运行成为最为关键的事情。在这一基础上,对理性极致代表形式的技术进行反思就成为应有之义。

再回到《基础》书中,作者提出的“信息伦理构建”是反思理性的一种重要形式了。这一反思严格地说属于理性内在的反思,也就是通过伦理形式来反思理性自身。在其整个文本7章内容里面,有五章直接展现了这种伦理反思的不同对象。比如在第二章展现的是对知识理性的信息伦理反思、第四章是对技术理性的伦理反思、第六章和第七章是对数据理性和智能理性的伦理反思构建。在整个逻辑中,贯穿着两条线:一是理性形式的变迁,从知识到技术,技术又表现为从信息到数据和智能的变迁,这可以与人类科技的四次革命变迁变迁形成呼应。二是伦理向度的彰显与伦理边界的构建,以反射弧为发端的伦理构建。

在诸多技术形式中,信息网络空间引起了笔者的极大兴趣。为了对抗这一理性形式,作者采用了现象学的阐述方法。他重点揭示了信息网络空间的三个基本向度:对象性、意向性和交互性。在信息技术与信息经济叙事中,采取的就是将空间看做是容纳并处理对象的场所;从现象学角度看,信息网络空间是一种生长性的人的意向空间。(p38)信息网络空间是一种实时的重叠共识。通过层层剖析,信息网络空间的结构完全透明。这一章与第五章,伦理向度似乎向内收敛起来,信息网络空间自身的向度与大数据认知与社会历史维度的构建成为最后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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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构建的总体商榷

对于伦理内在的反思来说,其不是一种激烈的对抗,而是显示着绕指柔的意象特征。作者尽管采取了不同的分析工具,这些工具中和适用,长于揭示问题,而批判性较弱。主要通过2个方面表现出来。

第一,“不臣服于技术变迁的逻辑”。对于技术逻辑的本质揭示,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充满激情的抨击。“数据对人的行为的绝对理解使一种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术,巨量的大数据实验所捕捉到的不是鲜活的人类生活,而是由数据废气构造的世界的僵尸版本。”(p16)这显示了一种理工科出身学者的情怀。但是,激情过后,那种理性的对抗并没有保留下来。我们看到的不是一种建构式的态度,而是一种否定式的表达:“不臣服于技术变迁的逻辑”。“不”与“臣服于”充分地显示了这种态度。根据一般写作的规律,引论一般都是在最后写就。《基础》的引论、余论和跋的内容均发表于2020年以后。最终,鲜明的批判最后停留在“不臣服”的否定性表达上。

第二,柔性规范。技术神话其实质使旷日持久和规模不断拓展的社会伦理实验。以往的道德规范难以应对,“只能在其技术实践和体验中,逐渐构建起相应的伦理反射弧,进而试图在各种柔性规范的基础上,制定刚性的和可执行的法律规范。”(p3)在作者这里,伦理反射弧始终是柔性规范,有别于刚性的法律规范。其作用更多是说服和感化。

最后,回到最初的问题:用什么样的方式对抗技术理性?就对抗而言,我们终究还是会想到一个关键的人物,利科。他选择了记忆作为对抗理性傲慢的工具。“记忆现象,和我们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最为顽强地抵抗着彻底反思的傲慢。”与之相比,记忆是对理性的对抗与拯救。而相比之下,伦理的方式始终是柔性的和充满关怀的,从本质上看,伦理内在地同一于理性,而且尚需要法律的补救。从根本上来看,《基础》并不是对抗意义上的著作,因为思想的刚性经过百次锤炼已然演化为实践的柔性,显示出其独特的道德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