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家装企业住范儿资金链断裂事件持续发酵：供应商讨债无门，北京、上海800多名业主装修工程停工。公司CEO刘羡然公开承认，资金链断裂，现金流缺口达1亿元。对于断裂原因，刘羡然归咎于核心团购业务受国补政策冲击而崩塌。他表示，公司原本通过集采模式薄利销售家具家电，但京东、天猫等大平台区域化运营后，其价格优势丧失，导致月入数千万的现金流转瞬归零甚至为负（因需处理退款），直接造成1亿元现金流缺口及资金链断裂。

然而，供应商萧先生对此解释存疑：“至少住范儿在北京和上海拥有800多个工地，这些业主都付了高比例的预付款，有的甚至为此装修贷，直接一次性向该公司放了全额的装修款。我们觉得其盈利可观，突然崩盘或有深层原因，问题绝非表面所见。”刘羡然亦向萧先生坦承，若进入破产清算，公司现有资产恐难有效偿债。

从财务角度看，这类企业为何仍会出现上亿现金流缺口？是否暴露了其商业模式存在致命缺陷？企业应如何平衡业务协同与风险隔离？该如何防止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消费者、供应商又该如何识别企业资金链风险信号？复旦发展研究院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孙立坚教授受东方卫视《1/7》栏目邀请，对相关问题进行解读。以下内容由发展研究院根据采访内容及孙教授增补内容编辑而成，供读者参考。

Q1

住范儿将资金链断裂归因“国补政策冲击”，但装修业务预收款比例高达40%-95%，融资超3.2亿。从财务角度看，这类企业为何仍会出现上亿现金流缺口？是否暴露了其商业模式存在致命缺陷（如“预收款+融资”模式下的资金管理漏洞、资金错配、业务间输血等）？

孙立坚：你反映的这些问题暴露出住范儿过度自信盲目扩张的问题，这也是很多初创企业商业模式走偏的通病问题。首先，囤货业务出现断档，为何会让住范儿主营整装业务出现暴雷事件？最初认为的一种可能性，就是住范儿遇到了上游供应商不能及时交货，甚至断供(也许是上游供应商资金链先断或缩小业务导致事实上对下游住范儿的违约先发生)，而住范儿又采取了高预付款机制(装修业务预收款比例高达40%-95%)。看上去高预付款有利于住范儿的资金配置和其流动性管理(很多企业有过挪用客户暂时沉淀在自己企业账户上的资金去做高风险的投机，若成功就是属于企业的暴利，若一旦失败，就会暴露更为严重的问题，而且因为发现问题往往为时过晚，出现了不可救药的局面，后面我们再来分析这类道德风险的问题)，但它也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即高预付机制意味着住范儿交货的责任越大，一旦材料供货不到位就会面临下游客户退款的压力。虽然它不像对赌协议那么刚性赔付，但住范儿忽视了这一问题，高预付款机制就会产生像对赌协议那样的刚性赔付。

但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据住范儿高管对外解释自己流动性不足的原因在于“国补政策冲击”，导致资金和客户一起流失，即使这位高管说的是真实情况，那么住范儿这个电商业务又和它主营的整装业务有什么关联呢？是不是他找了一个让消费者看不懂的措辞？！

实际上，虽然住范儿的资金断裂看上去是过去一直引以为豪的供应商的稳定格局被打破了，但事实上是住范儿犯了创新企业常犯的错误，就是认为资金越多越好，而不重视耐心资本(稳定的资本)越多越好的问题。所以，当外部逐利的资金对自己项目的投资越来越多的时候，它们就越会感到自己不缺钱了，可以做的事情越来越多，比如利用整装业务构建起来的天然的供应商关系，开拓整装的衍生业务场景：即通过自己和上游供货商建立稳定的供应链关系，建立集采模式，薄利销售家具家电，让自己拥有比同行业竞争对手更强的获客优势。这种只考虑收益的追求不考虑业务拓宽带来的风险，即他们没有考虑经济下行整装需求和衍生的电器需求都可能同时萎缩的风险(鸡蛋放在一个篮子的问题)，这次他们遇到就是这样同时萎缩性质的问题！

只不过这次发生问题的源头不是跟日本经济消失30年的问题性质那样，是由客户捂住钱袋子的现象引起的让投资过度的日资企业背了一身的债务而最后因出现流动性恐慌不得不倒闭的结局，这次住范儿认为源头是“国补政策”的红利释放渠道是通过平台的。众所周知，经济下行时客户对价格敏感度非常高，以前价格优势曾是住范儿打败对手的优势，但现在一下子去失去了和阿里京东等电商平台的竞争力，客户和资金一起大量流失，此时如果它坚持主业，没有去拿主业沉淀的利润资金去弥补电商业务的窟窿，那么新媒体的投资成本和经营效果(客户培育等)就不会出现现在的反向效果(因为补窟窿导致资金消耗日益扩大，而新媒体给了客户发泄不满的平台，名誉扫地的风险日益增大，而窟窿也受市场情绪化的影响而变大)。

一句话，住范儿的业务模式是顺周期模式：三大模式经济状态好时一起繁荣，经济状态低迷时一起破灭！这种商业模式往往是最初不缺钱带来的过度自信(所谓“自由资金流”问题)、从而导致激进式的商业模式慢慢固化下来。。正是这种模式必然内生出过度乐观、高债务的问题(住范儿融资超过3.2亿)：即业务发展好的时候，住范儿业务三大渠道(整装、电商、新媒体)同时获利，融资条件不断改善(这可能也是民营企业的悲哀之处：为了缓解抵押品能力不足的问题，民企刻意去做大业务规模，最后自己的风险意识淡薄，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债务陷阱），于是，开拓市场欲望不断上升，违约风险意识不断下降，过度投资的陷阱悄然而至。

Q2

住范儿同时运营高预付额的装修业务与低毛利的团购业务。有员工透露“整装盈利资金被抽调填补团购窟窿”。这种多元化战略是否违背了现金流安全原则？企业应如何平衡业务协同与风险隔离？

孙立坚：很多人都认为住范儿的三大板块业务是多元化经营的反映，但我刚才讲了它恰恰是一种激进式的经营模式。如果它是好的多元化战略，它的核心优势就应该表现出：一是分散经营风险，二是资源协同效应，三是市场影响力强化。但他现在的近况，根本没有反映出这三大优势。相反，是住范儿的三大业务都出现了负反馈的现象，为了遏制这种恶性循环，它们采取了拆东墙补西墙的应急策略，试图放慢硬着陆的速度。

真正好的多元化战略，如2002年韩国发生了严重的信用卡危机，尤其是LG集团业务渗透到了信用卡业务，目的是提高的货物的周转率，但结果还是没有规避掉信用卡业务危机的发生，唯一和当时很多韩国中小金融机构不同的是，它还有一块在国际市场大卖的LCD电视屏(他的成熟的主营业务之一)，避免了像很多中小金融机构因此出现倒闭的浪潮，我们不得不说是多元化战略救了LG集团(业务之间相关性很小)。

而住范儿三大业务相关性高，是想充分利用自己现有的一条线的资源通过延展它的使用边界去实现自己这种极致化的利润追求。这种经营模式有时甚至还违背了投资人和股东的利益。但是仅仅为了追求极致的利润增长而进行的业务扩张，像住范儿案例那样，会带来明显的三大问题，具体表现在：一是管理复杂度剧增，尤其是当公司业务内部板块分割和KPI考核又是条线考核的内部管理机制下，即使在一家公司做负债端业务和做资产端业务都是竞争关系，不会对业务上已经看到一些隐患及时互相沟通，这样公司治理问题就变得更加严峻，还有其他激励机制、资金挪用问题也会随这种业务扩张而变得更加复杂。二是流动性风险加剧，尤其是当主营业务业绩下滑时，资金链断裂、融资成本上升问题表现得更为突出。三是协同失败风险，就是所有业务不仅不能对冲彼此的风险，反而在放大彼此的风险。住范儿的近况就是这样。

对于多元化战略的选择，企业一定要未雨绸缪注意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要建立起强大的风险意识，尤其是流动性风险的防火墙打造。在这一点上，日本海外投资企业的成功案例值得我们学习，他们在80年代中期广场协议的冲击下，不得不放弃国内多元化的战略(因为国内资产泡沫的崩盘让他们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但到了海外，他们不仅重视研发提升自己主营业务的核心竞争力，而且非常重视现金流的管理，大量的利润以企业留存收益的方式进行了充裕的流动性储备，不再贪图过去多元化追求利润而忽视风险的做法，这使得他们在全球金融大海啸面前顺利闯关，而他们的竞争对手通用福特却面临资金链断裂的风险。要不是美联储及时出手救市，它们难逃破产的命运。二是夯实主营业务去拓展互相关联的其他业务，而不是自己在多元化业务结构中，处在相对被动的位置上(自己并不是链主)，核心竞争力在别人手里(投资方、供应商等)，一旦对方转变策略削弱了你的业务竞争力，就会出现非常被动的局面。三是如果在经济下环境下寻求多元化战略提升自己的业务竞争力，那么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做好压力测试，预留备案。不能只赌自己曾经赚得盆满钵满的一种业务路径，而是要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事前探索多个解决方案。住范儿显然今天非常被动。

Q3

不少业主通过住范儿向银行办理高达数十万元的装修贷，资金直接进入公司账户。当前装修贷款和预付款缺乏第三方监管，这是否是装企爆雷后债务窟窿巨大的关键原因？金融系统是否需要针对性监管工具？

孙立坚：从根本上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委托-代理关系问题，这类风险的核心在于公司治理机制和金融监管的缺失。住范儿所面临的问题其实并不是个案，而是全球企业普遍面临的老大难问题。

在现有的业务模式下，业主作为委托人通过住范儿这一代理人向银行申请高达数十万元的装修贷款，资金直接进入代理人公司账户。这里存在两层代理人问题，一层是客户和银行之间，客户贷款通过银行入账住范儿，它们可能就会放松警惕，认为银行具有专业知识，多年和企业打交道，会帮助好客户管理好资金的投向，但银行有了客户抵押资产，就不会认真关心住范儿项目的质量好坏了。第二层委托代理关系，是银行和企业之间，虽然形式上和对公业务很类似，但真正的债权人不是银行，而是银行替客户转账的客户，银行转账的必要性在于确保这笔消费贷资金专款专用，不能出现过去从消费贷融资然后去房地产市场炒房。

在这种情况下住范儿企业利用和隔一层的客户之间信息不对称的壁垒，挪用资金牺牲消费者对整装质量的追求目标来实现自己多元化业务结构的稳定和盲目开拓的私利目标(第一层道德风险行为)。虽然这种装修贷是有连带影响（隐形连带责任）约束的，即使银行一开始出了问题没有把代理人（住范儿）的资产冻结，但会冻结装修贷的客户资产，以致装修业务不能从客户手里拿到最主要的全额回款，从而影响到住范儿自身的资金周转问题，使其现金流进一步承压，形成恶性循环。但住范儿高管只要认为自己以时间换空间的方式能成功，即先把窟窿补上，再找下一步盈利的机会，那么，他就会选择牺牲客户利益的道德风险行为(拆东墙补西墙)。

另一方面，在经济下行期，新增客户的融资意愿和能力也在趋弱，银行面临业务压力时往往会默许这种存在隐患的委托代理商业的业务模式，只要能够确保自身资金安全或获得足额抵押，就愿意继续开展此类业务，更何况国家是鼓励银行拓展这类消费金融业务的(这是第二层道德风险行为)。最后，当问题暴露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系统风险了，当事人住范儿已经无力挽回局面，受到伤害的是不知情的消费者，和确保金融体系和社会稳定为重要目标的政府了。它不得不要根据情况严重与否进行救市，有时其效果还适得其反。因此，要真正防范此类风险，必须在监管制度上做出系统性调整。

Q4

近年来，各行各业企业“爆雷”并非个例，这是否暴露出现代企业监管体系中存在哪些漏洞？应如何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在此过程中，消费者和供应商又应如何识别企业资金链的风险信号？

孙立坚：近年来频繁出现的企业“爆雷”现象，确实暴露出当前对现代企业治理和资金流动的监管体系在多个层面上仍存在漏洞。从公司治理角度讲，道德风险本质上是“代理人”在缺乏约束条件下将个人或短期利益凌驾于组织长远利益之上，从而损害委托人、消费者乃至整个市场的稳定。要有效防范此类风险，需要构建全方位的监管机制。

从监管角度来说，一方面，应引入类似“酒驾严惩”机制的强制性惩罚措施，提高代理人（企业）在资金使用过程中一旦违规操作所需承担的法律与经济成本。另一方面，更为关键的是构建全过程的第三方资金监管体系，实现从事前审查、事中追踪到事后问责的闭环控制，类似于为了防范还是想侥幸逃过酒驾的惩罚成本，监管部门在每一个关键节点都设置“摄像头”，确保每笔资金流向透明、可控、可溯。这种监管机制不仅能够倒逼企业强化自身治理结构，规范业务流程，也有助于降低整个行业因道德风险蔓延所引发的系统性金融不稳定问题。

当然，治理不仅应靠“惩”，也需注重“奖”。可以考虑每年开展由社会公众、监管机构和专业第三方共同参与的年度评选活动，对在财务稳健、经营规范、客户满意度等方面表现良好的企业和金融机构给予正向激励。这不仅有助于营造积极的行业风气，还能激发企业在追求利润的同时兼顾可持续经营和社会责任。这种“奖惩结合”的治理机制，其实在不少国家和行业中已被实践证明具有良好的道德风险抑制效果。

Q5

从社会责任的角度出发，当前住范儿解决危机的最优解是什么？消费者、供应商该如何维权？

孙立坚：从企业社会责任和危机管理的角度来看，住范儿当前最需要做好三方面工作：信息披露、风险共担和强化问责。这是防止危机进一步恶化、避免造成更严重社会影响的关键。

首先，住范儿应当主动配合政府部门和行业协会的调查与协调，将公司真实的财务状况和经营情况透明公开。坦诚的态度有助于争取各方的理解与支持，为后续解决方案的制定创造有利条件。其次，如果公司仍具备一定的经营能力，可以考虑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者或合作伙伴，通过资金注入和业务重组来恢复运营，发挥好市场风险分担功能，从而最大限度地保障消费者和供应商的合法权益以及金融体系的稳定。

再者，强化问责同样至关重要。为了保护企业和个人的合法权益，相关监管部门要在事件处置中发挥主导协调作用，在处理此类危机时需要特别注意两点：一是要做好事前防范工作，避免因处理不当导致矛盾激化，确保危机能够”软着陆“；二是必须严格落实事后问责机制，这不仅是为了解决当前问题，更是为了推动建立具有震慑力的问责机制，防范未来可能出现的更严重的道德风险。只有这样，才能从制度源头上防范类似的道德风险重复上演。

在维权途径方面，消费者可以采取多种方式维护自身权益：可以向消费者协会投诉，也可以通过集体诉讼的方式要求住范儿退还预付款并承担违约责任。供应商同样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追讨应收账款。不过，在此过程中，监管部门应当密切关注住范儿的资产状况，必要时采取财产保全措施，防止资产转移，确保债权人能够获得应有的清偿。这种多方协作的维权机制，既保护了各方合法权益，也有助于维护市场秩序和社会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