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美欧宣布达成一项贸易协议，尽管细节仍在磋商中，但该协议被广泛认为严重倾向美国利益。本文围绕该协议的内容与争议、各方主观态度、客观经济影响及其达成原因展开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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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7月27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美国与欧盟已经达成了贸易协议。尽管这一协议的细节仍有待双方进一步磋商，但特朗普方面与冯德莱恩方面均表示，这项政治协议为大西洋两岸的公民和企业恢复了稳定性和可预见性，也为欧盟和美国之间的持续合作奠定了基础。

这一协议包括了如下五个方面的内容。首先，整体来看，美国对欧盟出口到美国的商品征收15%的关税，而非特朗普先前威胁的30%。这一税率适用于包括汽车及零部件在内的绝大多数欧盟输美国产品。第二，对于钢铁和铝产品，美国将继续向欧盟征收50%的关税。第三，欧盟和美国仍在就双方将实行零关税的产品清单进行谈判，预计贸易额约为700亿欧元。这一正在谈判中的产品清单涉及：飞机及零部件、部分化学产品、部分药品、半导体产品、部分农产品、关键原材料。第四，欧盟承诺将增加对美国能源、武器与芯片的购买，并促进欧盟在美投资的增加。最后，与之相对应的是，欧盟将原本对美国汽车征收的10%关税降低到2.5%，并且将取消对于其他美国一般工业制成品的关税。

然而，这一匆忙达成的协议并不是一项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文件，且截至目前为止，美欧双方已经提出了对这一协议的不同解读。在冯德莱恩与特朗普宣布这项协议后，由于该协议严重偏向美国利益，引发了欧洲方面的强烈批评。于是，7月28日，欧盟委员会详细介绍了这一协议对于避免美欧关税战争的必要性。随后，美国白宫发布了一份关于该协议的事实说明书，其中多项解读与欧盟委员会几个小时前进行的解释不符。29日，欧盟委员会发表声明予以回应，继续提出与美国方面相互矛盾的协议解读。

特朗普签署协议后的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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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制药行业，美国方面表示将在8月1日起参照15%的一般税率，对来自欧盟的药品征收关税。然而欧盟委员会表示，在特朗普政府完成对该行业的第232条调查前，制药业暂时不受15%的关税限制，将保持当前的0%税率。第232条调查，即美国商务部以确定进口药品和药物成分及其衍生产品对国家安全的影响为由，根据《1962年贸易扩展法》第232条发起调查。

第二，就钢铁和铝产品，美国方面表示税率保持不变，即欧盟将继续支付特朗普政府根据第232条调查征收的50%的税率。欧盟委员会则表示，该协议将建立一个具体的配额制度，以解决长期以来欧美之间围绕钢铁和铝的争端。根据该制度，符合配额要求的欧盟出口产品将享受较低的关税税率。而超过配额的部分，则将适用50%的关税税率。白宫的情况说明书则表示，这些“有意义的配额”仅限于销往欧盟市场的美国产品。

第三，在欧盟对美采购与投资方面，美国方面表示欧盟承诺将在2028年前购买价值7500亿美元的美国能源产品，并在美国进行6000亿美元的新投资。然而欧盟委员会表示，委员会缺乏确定各国政府和企业具体事宜的权能。换言之，欧盟委员会无法在法律上约束欧盟成员国及其公司履行所谓的购买目标。欧盟委员会发言人表示，“这些都是公司做出的商业决定：购买的公司和销售的公司。”而欧盟委员会既无法要求欧盟公司做出购买行为，更无法迫使美国公司提供对应的销售产品。无论是能源购买还是投资的目标数额，都是欧盟委员会与产业界交流得出的结论。但是对于具体的行为，“这不是欧盟作为公共机构能够保证的事情。”在武器采购方面更是如此。根据欧盟超国家机构与成员国的权限划分，防务事务的最终决定权完全掌握在各成员国手中，欧盟委员会无法直接介入各国的武器购买。欧盟的声明似乎在暗示，白宫正在将并没有完全确定的事情夸大其词，并试图将其描述为既定的事实。

无独有偶，与美欧协议类似的是，在数日前匆忙达成的美日贸易协议也引发了双方不同的解读。特朗普政府声称，东京将支持对美投资，而美国纳税人将从中获取90%的利润。但日本官员表示，美国只有承担相应比例的风险和融资，才能获得相应利润；且日本目前尚未与华盛顿达成书面协议，也并不打算就此制定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协议。

对于这一严重偏向美国利益的协议，美国方面乐见其成。白宫表示，特朗普总统与欧盟达成的贸易协议，将从根本上重新平衡世界两大经济体之间的经济关系，标志着跨大西洋联盟的现代化，并将为美国人提供前所未有的欧盟市场准入水平。美国前商务部长卡洛斯·古铁雷斯将这些协议称为“美国对欧盟的巨大胜利”。

根据白宫的新闻报道，相关行业协会均对此表示满意。这其中包括了美国航空协会、美国农场主联合会、美国钢铁协会、美国石油协会、商业软件联盟、达美航空、蒸馏酒委员会、通用航空制造商协会、美国全国牛肉协会、美国国家谷物和饲料协会、可再生燃料协会、美国钢铁制造商协会等。

欧盟委员会则反复强调，这是为避免关税战争爆发所达成的最好结果。委员会解释称，这项政治协议为大西洋两岸的公民和企业恢复了稳定性和可预见性。该协议确保了欧盟出口产品继续进入美国市场，维护了深度整合的价值链，并有效地保障了就业。它也为欧盟和美国之间的持续合作奠定了基础。

对此，绝大多数欧盟成员国政府的态度十分谨慎，对协议表示了“有所保留的欢迎”。德国总理弗里德里希·默茨表示，“这项协议成功避免了一场可能对出口导向型的德国经济造成沉重打击的贸易冲突。”“这尤其适用于汽车行业，该行业目前面临的美国关税为27.5%，而在协议后将减少到15%。”意大利总理乔治亚·梅洛尼表示，与美国达成贸易协议是“积极的”，但她需要了解具体细节才能正确判断该协议。与之类似，爱尔兰总理迈克尔·马丁表示，该协议是“一项框架协议”，为双方开展更多战略合作开辟了可能性，同时避免了一场不符合任何人利益的贸易战。马丁说：“生活中很容易冒出大胆的想法，但有时谨慎行事、考虑大局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在欧盟内部，强烈反对的声音主要来自三处——成员国在野党、相关行业协会与深耕于特定议题领域的欧盟公务员。首先，成员国在野党大多将该协议描述为欧盟及成员国执政党向美国的屈服与对公民利益的出卖。法国极右翼国民联盟的议会党团领袖玛丽娜·勒庞在社交平台发文表示，欧盟与美国达成的贸易协议对欧盟而言是一场政治、经济和道义上的惨败，并将其比作是法国工业与军事领域对美国的“投降书”。与之类似，德国极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的联合领导人艾丽丝·魏德尔在社交平台表示，这“不是一项协议，而是对欧洲消费者和生产者的当头一棒。”意大利反对派领导人同样大力抨击了这项协议，并将其归咎于意大利总理梅洛尼对特朗普的过度顺从。

其次，相关行业协会一方面对协议表示强烈反对，另一方面积极寻求解决方案，包括要求欧盟方面继续与美国谈判以增加豁免清单，设立相关基金或提供补贴等。欧盟钢铁生产商协会警告称，15%的关税将给欧盟成员国增加“巨大负担”，因为“欧盟许多出口产品都依赖大量钢铁，例如机械和汽车”。该行业组织表示，也希望“欧盟和美国能够采取联合行动，应对全球钢铁产能过剩对欧盟和美国市场造成的破坏性溢出效应”。爱尔兰商业团体Ibec领导人丹尼·麦考伊称其为“一项糟糕的协议”，并表示欧盟已经“投降”。麦考伊呼吁爱尔兰政府和欧盟设立基金，以支持有生存能力的企业适应新的贸易安排。法国最大的商业游说团体法国商会（Medef）同样对协议表示强烈不满，并在声明中表示，欧洲必须努力提高自身的竞争力，同时与世界其他国家达成新的贸易协议，或深化现有的贸易协议。

此外，欧洲议会的绿党议员强烈批评这一协议破坏了欧盟的气候承诺。如前所述，尽管数额与方式尚未确定，但欧盟已承诺增加对美国能源的采购。德国绿党议员迈克尔·布洛斯表示，该协议标志着欧盟能源和气候政策的“黑暗一天”。“我们正故意让自己陷入新的化石能源依赖，只不过其对象从俄罗斯换成了美国。”同为绿党的欧洲议会单一市场委员会主席安娜·卡瓦齐尼表示：“签订对气候极具破坏性的液化天然气的长期进口合同，将破坏欧洲的气候目标。”

彭博经济研究估计，若无这一协议，美国对欧洲商品的实际关税税率将升至近18%。新协议将这一比例降至16%，为欧洲出口企业提供了一丝喘息。然而尽管如此，目前的贸易壁垒仍远高于特朗普2025年上任之前。据研究机构Bruegel称，到2024年底，美国对欧盟产品的平均关税税率仅为1.5%。

协议显然稳定了市场的预期。在其发表后，亚洲和欧洲股市整体上涨。根据该框架，尽管15%的关税税率并不低，但它至少低于特朗普所威胁的30%，至少为投资者带来了确定性。其中较为突出的是，美国液化天然气开发商与美国国防类股的股价在盘前交易中上涨，这显然与协议中欧盟增加购买美国能源与武器的承诺有关。与之相对的是，欧洲的国防类股则在28日下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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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宏观上的长期经济影响尚不能确定。根据欧洲政策研究中心（CEPS）的估算，由于关税对贸易的扭曲，欧盟的GDP预计会下降0.2%至0.8%，具体取决于欧盟的应对措施。此外，不同成员国与不同行业的受影响程度也将有所差异。德国、意大利和爱尔兰等对美出口额巨大的国家将受到尤为严重的影响。汽车、工业机械和农业等行业也将如此。此外，汇率变动也将产生影响。欧元在此前持续升值，加上美国施加的关税，这进一步削弱了欧盟产品在美国市场的竞争力。

经济咨询公司牛津经济研究院则在其客户报告中表示，欧盟与美国的贸易协议不会改变欧元区今年或明年的增长前景。该智库表示，“正面影响和负面影响将大致相互抵消”，并预测欧元区GDP今年将增长1.1%，2026年将增长0.8%。该智库表示，“不确定性的降低与欧盟不会采取报复措施的承诺”将抵消美国关税增加对市场带来的负面预期。

在这一过程中，来自美国和欧盟的消费者与生产者均有可能成为关税增加的牺牲品，这具体与关税转嫁效应相关。美国对欧盟产品增加的关税，一方面有可能被美国消费者承担，即关税使得欧盟产品在美国市场的售价更高，美国消费者被迫面对更高的物价，导致需求下降；另一方面也有可能被欧盟生产商所承担，即欧盟出口商位了保住其市场份额，主动让利以在美国市场上维持其价格。当然，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这两种可能性之间的平衡将因产品和行业而异。但整体来看，安盛保险集团首席经济学家吉尔斯·莫埃克表示，迄今为止的数据显示欧盟出口商并没有做出让利的行为，这意味着大部分的关税最终还是落到了美国消费者的头上。BBC新闻同样提出，普通美国人已经对生活成本的上涨感到愤慨，而这项协议可能会提高欧盟商品的价格，尽管可能没有那么陡峭，但是仍将增加他们的负担。

在欧洲方面，德国汽车研究中心主任费迪南德·杜登霍夫认为，真正的输家并非欧盟的汽车制造商，而是他们的工人。他估计，随着汽车制造商将生产转移到美国以规避15%的关税，欧洲汽车公司及其供应商可能会失去多达7万个工作岗位。

除此之外，英国与中国或将受到美欧协议的溢出影响。其中，英国或成为美欧贸易协议的获益者。一方面，与对欧盟施加的15%关税税率不同，美国对英国施加的税率为10%。显然，英国产品将在美国市场上更具价格竞争力。事实上，特朗普对英国的态度相对欧盟与其他国家来说更为友好。例如，就药品问题而言，特朗普表示，“我们希望把很多药品带回美国……新冠疫情给了我们一个教训。我们的药品都是从其他国家采购的。”但他补充说，美国将与英国就“药品问题”进行“交易”，“鉴于我们之间的良好关系，看到贵国为美国生产药品，我们当然比对其他国家的感觉好得多。”另一方面，美国对欧盟征收的关税并非威胁的30%，而是15%，并且稳定了各方的预期。对于英国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其两大主要经济伙伴因关税战争而陷入经济衰退。

而中国或将被当作美欧贸易和解的筹码，受到负面的牵连。美欧现在仍在就钢铁行业的具体关税与配额进行磋商，但是双方表示，欧盟和美国已同意共同应对全球钢铁供应过剩问题，并将其主要归咎于中国。欧盟贸易专员马罗什·谢夫乔维奇在7月28日表示：“如果涉及钢铁和金属，我们彼此之间没有问题。”“我们需要做的是解决产能过剩问题，因为这真的正在扼杀我们的行业。如果我们能与美国合作伙伴携手合作，我们肯定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2024年，美国对欧盟的商品贸易逆差达2356亿美元。欧盟数据显示，药品、汽车零部件和工业化学品是欧洲对美国最大的出口商品。特朗普就此指责欧盟经常“欺骗”美国，要求欧盟方面进行“公平贸易”。这一协议的达成，如前所述，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特朗普的主张。但是，为什么欧盟会同意一项如此偏向美国利益的协议？

图源：半岛电视台

事实上，特朗普对欧盟的策略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即边缘政策（brinkmanship）——要么接受美国的条件，要么面临高额的关税。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欧盟从一开始便犹豫不决，并试图通过“相互抵消”的方式换取与美国的和解。

根据《金融时报》的报道，特朗普的关税威胁一次又一次地奏效。就欧盟的一揽子报复性计划来说，即其最终措施，在特朗普威胁要打击欧洲酿酒商后，法国、爱尔兰和意大利出面游说，确保将威士忌从清单中移除。于是，欧盟于4月份暂停的报复性一揽子计划削减至210亿欧元。据欧盟官员表示，如果满足所有成员国的要求来移除相应的商品，报复性清单上将只剩下价值90亿欧元的商品。其后，第二套针对美国的报复性关税措施也被削减至720亿欧元，并最终于7月24日获得批准。换言之，如果最终美欧谈判破裂，欧盟将动用这些措施，启动总额达到930亿欧元的报复性措施。

然而，欧盟在谈判过程中呈现的状态，使得其采取报复性措施的可信度极低。2025年5月的英美协议中，美国对英国商品增加的关税仅为10%，这极大地鼓舞了寻求和解的欧盟成员国。意大利总理梅洛尼和德国总理默茨数月来一直坚持欧盟早先提出的“如果美国也取消所有工业品关税，欧盟也将取消”的提议，尽管美国方面早已明确表示希望获得单方面让步。

尽管欧盟拥有繁荣的单一市场，但是这一“政治上的侏儒”最终未能有效利用其商业实力。这不仅涉及到短期的谈判策略与经济上欧盟各成员国的利益分歧，更与其广泛的政治背景相关。俄乌冲突依旧在欧盟东部直接威胁着其地缘政治安全，欧盟在短时间内难以摆脱对美国的安全依赖。特朗普随时有可能切段对乌克兰的武器供应，从欧洲撤出军队与部署，甚至退出北约。因此，这并不是一场纯粹的贸易争端。这也体现在了美欧协议之中——欧盟承诺增加对美国能源、武器与芯片的采购。事实上，欧盟委员会也在其解释声明中将此定性为“政治协议”。

美欧协议的达成也再一次证明，贸易政策不再只是关税与配额的博弈，也是地缘战略与政治安全的延伸。这份协议被广泛解读为特朗普的重大胜利——威胁与压力被视为“有效”，欧盟也应尽快放弃其“天真”。然而，无论是这样的事实还是这样的叙事都是令人担忧与失望的——关税这一曾被广泛批评的工具与被逼无奈时的手段，似乎正在被特朗普重新包装为一个“合理的”政策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