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童话王国的免疫力
作者: 发布时间:2020-04-11 21:59:13
来源:复旦发展研究院+收藏本文
这是“海外日记”栏目的第24篇,也是第19篇首发原创。坐标丹麦哥本哈根,作者刘春荣为复旦发展研究院复旦-欧洲中国研究中心执行副主任、哥本哈根大学北欧亚洲研究所研究员。丹麦疫情暴发后,当地政府采取了冷静的缓冲策略,目前丹麦疫情发展总体趋稳。在日记中,作者指出,作为一种心灵习性的信任和自信,以及在历史经验中形成的文化民族主义和脆弱性感知,共同增强了这个北欧国家对整体性危机的“抗体”或免疫力。抗疫策略存在多样性,疫情政治也存在着多重路向。不过,人类大协作与美美与共的状态不会自动到来,这需要审慎的政治策略,地缘政治思维和部落式的民族主义需要被隔离,开放合作的心态需要被释放。
2020年4月3日,复活节前夕。丹麦首相、社会民主党人梅特·弗雷泽里克森(Mette Frederiksen)在她的社交媒体上贴了一段小视频,题为《我们能一起歌唱、刷碗和保持团结》。[i]在这段视频里,她一边在家洗碗,一边唱响丹麦Dodo and the Dodos乐队在上世纪80年代的流行歌曲Vågner i natten(《夜半醒来》):
你是否和我一样Mon du har det li'som mig,渴望互相倾诉Savner dig at snakke med对在尚处于非常时期的丹麦人来说,首相隔空领唱这首欢快的老情歌,实在是一种别致的治愈力量。一个网友对此在线留言:“这是丹麦最好也是最酷的首相,你以一种独特的力量和欢乐做出的决策,保护了我们所有人”。另外一个评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支持过社会民主党,但在这个特殊时期,你显示了前所未见的力量,下次一定把票投给你。” 还有网友感叹,“如果世界上的领袖能模仿这样的领导力,那该有多么好”。在一定程度上,这显示出丹麦抗击疫情的某种政治与社会心态:达观、团结和自信,或许正是这个号称童话王国的病毒免疫力。丹麦首相梅特·弗雷泽里克森一边洗碗一边唱丹麦流行歌曲,图片来源:Facebook视频截图丹麦在2月27日出现了第一号确诊案例,此后的疫情骤然演变。根据国家血清研究所的分析,有约130名丹麦人在奥地利滑雪度冬假之后,将病毒带回了丹麦,这些人大多曾住在蒂罗尔州颇受欢迎的滑雪胜地伊施格尔(Ischgl)。[ii]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数据显示,截至4月7日,全国确诊人数共计5,266,其中康复1621人,死亡203人。[iii]
疫情袭来,不仅威胁着公共健康,也给劳动力市场和经济发展带来剧烈的冲击。丹麦企业联合会估计,本次疫情给丹麦经济的损害是历史性的,其规模将超过2008年金融危机。[iv]政府采取了冷静而有力的措施,及时出台了以减缓爆发的抗击策略:在北欧地区率先进行封锁边境,关闭学校,强调社交距离,期以切断传染链,平缓爆发曲线以便有效调度和使用医疗资源。卫生当局尊重专家意见,对疫情的发展路线进行研判,规划了前瞻性的行动方案。[v]3月12日,丹麦议会还通过紧急立法,赋予国内相关部门更多权力。政府还打出组合拳,推出庞大的经济纾困和就业援助计划,包括向丹麦出口公司提供额外的数十亿克郎贷款。
3月17日,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罕见发表电视谈话,这是二战结束以后,女王除了新年贺词之外,首次发表的历史性谈话,她鼓励全国人民保持团结和冷静。女王还取消了自己的80大寿庆祝活动,并呼吁民众在她4月16的生日当天把花送给因新型冠状病毒疫情遭遇困难的丹麦老人。
在政府的工具箱中,除了福利国家所赖以存续的政企合作、劳资协商机制;除了公共卫生系统中高质量的大数据和高水平的研究和医疗力量,还有一个“战略性资源”:根植于北欧模式之中的公众信任。公共信任是这个国家的一种心灵习性。在丹麦疫情暴发之初,一位长期研究福利社会的丹麦学者给我发来了一封邮件,他不无自豪感地说:“我在安静的日德兰的乡下祝你安好。疫情不容小觑,不过我们的社会幸好有团结力,还有一位很有社群精神的领导人。”公共信任和政府的管制能力相辅相成。沉稳的抗疫策略,也增生了社会民主党人的政治声望。在3月份的Ritzau的一次民意调查中,丹麦社会民主党在选民中的支持率在一周内增长了4.7%,达到31.5%,这也是2006年以来该党的最高民意支持水平。[vi]实际上,社会民主党人领衔的联合政府从去年登场之后,就通过绿色议程的愿景激活了这个国家的自信和形象。2019年6月,执政党推出了丹麦重新启航的政治共识和七大目标,首当其冲的是 “领导对气候变化的斗争”,目标是要把2030年碳中和水平从40%加码到70%,远高于欧盟预设的水平。这不仅可能带来创新的生长点,也势必增强这个国家在国际舞台上的能见度和软实力。曾任英国驻丹麦大使的James Mellon 在一本书中这样描述丹麦的民情:丹麦并不是一个国度(nation),毋宁是一个部落 (tribe),“这正是友爱的力量所在,也是不可撼动的信任之源”。在他看来,这个国家的团结来自于他们对内在同质性的爱护和强调。[vii]的确,丹麦的近代政治史告诉我们,不是所有开放的国家都能够产生广泛的内部多样性。非同寻常的社会信任和民族主义显然与19世纪下半叶出现的合作化运动有关,它们也是这个国家近代化过程中各种危机(包括战争)的结晶。[viii]换言之,这个国家所经历的各种外部冲击(包括德国的统一),催生了同质性的文化民族主义,而且激发了作为小国家的一种危机感和对脆弱性意识,这些都有助于产生共同责任感和积极的回应性。[ix]Covid-19大流行的来临,无疑也释放了这些集体认同的力量——文化民族主义与公共信任一起,构成了对付各种危机和挑战的“抗体”。不过,需要提醒注意的是,文化民族主义不止一面,它有时候也能遮蔽同理心,带来某种认知偏差和政治偏见。1月27日,丹麦《日德兰邮报》(Jyllands-Posten)刊出了一幅讽刺漫画,将中国国旗上的五星换成新型冠状病毒图案。这引发了巨大争议,也伤害众多中国人的感情,邮报方面坚持不予致歉;而丹麦首相的回应是,“言论自由是丹麦传统,没必要解释对中立场”。[x]《日德兰邮报》并不是首次引发这样的争议,该报2005年曾因刊登伊斯兰教先知漫画作品而引发阿拉伯世界的普遍抗议的浪潮。因此,公共信任和社会内聚力是危机处理的积极力量,部落式的民族主义及其带来的排它性的政治表达,却具有莫大的损害性。围绕新冠病毒的谴责游戏和政治化的论述,进一步显示了这种令人担忧的路向。最近,针对丹麦防疫资源不足的窘境,阿里巴巴集团对丹麦捐赠了一批物资,包括500,000个口罩、50,000个检测试剂和5,000套防护。这一善举得到广泛称赞的同时,也招来了一种夺人眼球的媒体论述:这是一个乐于和中国政府合作的企业所开展的“魅力攻势”(charm offensive)。[xi]疫情当前,地缘政治思维、狭隘的民族主义需要被隔离,开放合作的心态需要被释放。人们有理由担心,疫情是否可能给欧洲的右翼政治力量提供一种便利的辩护——这里的复杂性还在于,欧洲尚未走出英国退欧以及难民危机的挑战,而这些交织叠现的困境常常是民粹政治的培养皿。在大西洋的另一岸,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最近也指出,在美国出现了不断加深的部落主义(tribalism),这无法让我们感到乐观。[xii]丹麦的疫情步入平缓曲线,图片来源http://cphpost.dk/?p=112564截止日前,丹麦疫情发展总体趋于平稳。住院人数、重症监护室人数和使用呼吸机的人数平稳下降。在4月6日的媒体发布会上,首相表示,疫情已经得到较好的控制,可以考虑开始逐步地实施可控的复工和复课计划。政府没有掉以轻心,继续禁止10人以上集会,关闭边境、商场、图书馆、电影院和餐馆等至5月10日。同时暂停足球赛、音乐会等大型活动至8月。她也强调,如果接下来一周疫情数据恶化,将取消“复工复课”初步计划。这个童话王国是否可以真的一马当先地走出疫情的阴影?目前看来,复活节之后重新开放丹麦的计划更多地是一个提振信心的信号,但它的实施势必是有争议的。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北欧模式以其出色的自我修复能力被赞誉为“下一个超级模范”。在这个资本主义多样性(Variety of Capitalism)的光环中,人们守望互助,领袖亲民廉政,善于妥协;在强大的内聚力和集体认同之基础上所产生的乐观、信心、团结心态,加之福利国家的协调性经济体制,人们有理由看到一种富有启发性的危机治理模式。
所有的大流行都警醒我们,人类处于无法独善其身的命运共同体状态之中。然而,大协作与美美与共的状态不会自动到来,它需要审慎的政治策略。在全球统一战线形成之前,我们不仅看到了中国趋稳的局面,也看到了欧美部分地区渐次出现了平台期的迹象。另一个好消息是,人们还有北欧童话和民谣聊以纾压——正如歌曲Vågner i natten所唱念的:[i]https://www.facebook.com/mettefrederiksen.dk/videos/2629150217332069/[ii]https://www.dr.dk/nyheder/indland/139-skiturister-slaebte-coronavirusset-med-hjem-til-danmark
[iii]https://www.arcgis.com/apps/opsdashboard/index.html#/bda7594740fd40299423467b48e9ecf6[iv]http://cphpost.dk/?p=112270[v]https://nyheder.tv2.dk/samfund/2 ... ere-til-mellem-1680[vi]https://www.thelocal.dk/20200330/danish-pms-party-surges-in-polls-after-tough-coronavirus-action[vii] Knud V. Jespersen, A History of Denma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P.5.[viii] John A. Hall, Ove Korsgaard and Ove K. Pedersen (ed.): Building the nation - N. F. S. Grundtvig and Danish National Identity (Copenhagen: DJØF, 2015).[ix] John A. Hall and John L Campbell, The Paradox of Vulnerability: States, Nationalism, and the Financial Crisi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x]https://jyllands-posten.dk/indland/ECE11903365/statsministeren-svarer-kina-igen/[xi]https://www.dr.dk/nyheder/indland/korrespondent-kinesisk-rigmands-hjaelp-til-danmark-er-led-i-pr-offensiv[xii]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0/03/thing-determines-how-well-countries-respond-coronavirus/609025/如果你此时也身在海外,欢迎与我们分享你的见闻或观点(留言或于后台联系我们投稿),我们希望这个小栏目,可以伴大家共度时艰,祈愿全球疫情早日平息,大家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