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历史学家们回顾21世纪初叶时，他们会得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结论：美国通过自身战略和国家行为的示范对中国的影响远远大于经济贸易政策与政治制度的说教。

今年 10 月，中国发布了《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2026-2030年）的建议》。这份重磅文件不仅描述了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发展方向，也展示了中国希望如何在全球范围施加自身影响。尽管文件全文并未明确点名美国，中国的政策蓝图仍然清晰地反映出对突破尖端科技瓶颈的高度关注，和对国家在高端技术领域对传统西方供应商依赖程度的忧虑。

长期以来，美国朝野坚持将中国视为对手，但这位对手迈向世界强国的路径却日益反映出它从美国那里学到的三个经验：夯实国民经济韧性；将各类产业供应链作为战略储备和地缘政治的工具；以及避免陷入超级大国过度扩张的沼泽。这位“学生”并不认同“老师”的某些价值观，但这不妨碍中国已经掌握了这些“经验”的精髓，让这些“经验”更好地用于国家建设的自立自强。

中国实现科技自主创新的愿望，远早于当下与美国在高科技领域的竞争，过去的阵痛铭刻于心。上世纪60年代初，苏联最高领导人尼基塔·赫鲁晓夫突然切断了对中国关键民用及军事技术的供应和援助，这一创伤依然历历在目。面对如此重大历史变故，中国愈加坚信“对他国的依赖即脆弱”，破除被美国和其盟友在尖端科技领域‘卡脖子“的魔咒势在必行。

中美关系在过去十年中变得愈发紧张，决策层一直担忧一些产业对少数发达经济体高科技供应链的高度依赖，最终变成两大国竞争中最致命的软肋。因此，“中国制造2025”倡议以及近年来中国政府为增强本土科技创新能力而采取的若干关键举措，旨在加强举国科技自主创新实力。2020年5月决策层又提出的“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战略，目的是在优先强化国内供求平衡的同时，保持与全球市场的链接与融合。这在本质上是美国国内一段时期的自身产业政策的翻版——其认识源自于：一个拥有过多外国供应商的产业供应链是脆弱的。

但当前日趋激烈的科技竞争中，中国与美国的最大区别在于，中国决心发挥新型举国体制优势，通过中央政府统筹资金、人力和行政执行力，集中所有可用国家资源支持本土科技技术的重大突破。在今后数年中，中国的总体目标是成为全球创新的领军者，把自身打造成不仅拥有许多最顶尖的技术产品，也要引领制定人工智能和量子计算等领域定义的全球标准。

数十年来，美国一直将出口管制作为一种战略武器。从冷战时期的“巴黎统筹委员会”（CoCom）到近期对顶尖半导体零件的管控，美国长期以来坚信，控制关键技术对于维持自身军事和经济霸权至关重要。

中国也仔细研究了这一做法，利用其作为世界最大贸易出口国的地位及其在制造业供应链中的主导地位，在国际事务中扩大影响力。

在过去十年中，中国推出了自己的出口管制法和“不可靠实体清单”制度。对镓、锗和石墨等出口的限制——这些都是全球半导体与电池供应链的关键原材料。当美国将与贸易伙伴相互依存关系作为谈判筹码时，中国的回应是以牙还牙，而非在社交媒体上表达高调的愤怒。

因此，中国利用对关键矿产的管控，在与美国的关税谈判中获得了重要筹码。其出口管制体制与其说是反抗行为，不如说是对大国运作方式的一种认知。美国提示了中国：控制对手的弱点就是筹码，而筹码就是影响力。

中国的出口管制政策并非纯粹同美国对抗，而是基于同一类通过控制获取战略优势的逻辑。且其目标受众不仅仅是美国，也是向其他国家发出清晰信号。中国逐渐认识到，大国的全球影响力不仅建立在开放之上，还建立在必要时能够合理掌控关键资源。通过在能源、食品、医药、半导体与航运等关键领域构建产业链韧性，中国正在探索美国在二十世纪初掌握的一条信念：一个大国不能让自己的关键产业供应链拱手让人。

也许中国从美国得到最深刻的提示，不是美国做对了什么，而是美国在哪些方面做得不好。从越南到伊拉克，再到阿富汗，美国多次被卷入或者主动参与世界各地区的武装冲突，且往往导致长期的混乱后果。

而建国以来，中国外交的原则一直倡导互不干涉内政，不结盟。中国当前的外交政策在某种程度上继续延续了审慎的风格。尽管台海与南海周边存在潜在风险，中国一直谨慎避免卷入其无法控制的军事冲突。例如，在中东问题上，中国同时保持与伊朗和沙特的平衡关系；长期以来中国一直刻意避免深度介入其邻国周边以外的重大区域性武装冲突。

中国的克制不仅因为自身历来崇尚和平，也是务实的选择。它通过研究美国过去的军事干预，得出结论：当一个大国陷入他国局部争端时，其影响力往往会受到侵蚀。美国给了中国一个重要提示：与其近距离亲自参战，不如从远处斡旋和解。

尽管美国目前外交政策不可预测性增强，导致了在一些地区的影响逐渐减弱。中国也愿意在一些地区通过全球发展、安全与治理倡议扩大自身影响，比如沙伊和解。但中国也明白自身作为一个全球安全行为体也有一些局限性，若过多地承担起全球安全架构提供者的角色，将不可避免地陷入美国经历过的，类似的，削弱大国影响力的泥潭。

当前中美竞争的奇特之处在于：美国认为中国对其构成威胁的许多方面，正反映出美国长期以来大国发展策略。美国强化国家实力的方式包括产业政策、出口管控、对全球基础设施的投资以及有节制的对外接触。如今，中国沿着相似路径前进——通过“ 中国制造2025 ”、一系列全球倡议，以及在外交上将有针对性的言辞与经贸出口管控紧密结合。

曾经的美国领导人希望中国成为“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The Responsible Stakeholder”。但现在看来美国在中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中国吸收了美国一部分战略逻辑，游刃有余地应用于自身大国崛起。

若美国想深刻理解中国的发展轨迹，首先必须承认中美之间的这种映射。中国并非美国所构建的国际体系中的异类与对手，而是在美国自己构建的大国战略中得到提示。对中国而言，美国最大的输出从来都不是制度或消费文化，而是国家实力的运作范式本身。而中国，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仔细地研究了美国的做法， 也开始构建中国自己独具特色的大国范本。

作者：于洁博士，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Chatham House 查坦姆研究所）中国事务高级研究员

原文发表于美国《外交政策》杂志（Foreign Policy）2025年12月·11日·，题为“3 Lessons China Learned From the United States”，是此刊物本周最受欢迎文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