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观察|城市经济研究:经济学家和地理学家碰撞的可能性

作者:沪港所&城经所 发布时间:2025-04-28 来源:沪港发展联合研究所+收藏本文

「选题人」

城市研究者 Max Nathan 最近与 Neil Lee、Helen Simpson 一起参加了“城市中心”(Centrefor Cities)播客的录制,节目由 CFC 负责人 Andrew Carter 精彩主持,主题聚焦于城市经济研究的现状。不过,由于时间有限,有两个重要话题未能在节目中深入探讨:一是,如何界定“关于城市经济的研究”;二是,经济地理学家与城市经济学家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为此,MaxNathan 特意在自己的博客上撰文,分享了他对这两个问题的思考。



我认为这两个问题非常重要——不仅对学界如此,对那些实际运用学术成果的人来说同样如此。


录制前我们也稍微讨论过要讲些什么。如果你对这些话题感兴趣,以下是我原本想说的内容……


在播客里,我们最开始回顾了为什么过去20年里,城市经济研究领域会迅速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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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致认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定量框架、工具和数据(无论是新数据还是老数据)得到了极大改善和普及,使得我们能以更有力的方法探索城市现象。同时,城市本身的现实面貌和公众认知也发生了重大变化。90年代和2000年代,全球特别是南亚和东亚地区经历了大规模城市化,全球人口中城市居民首次超过了农村居民。在发达国家,许多大城市的人口不再流失,伴随着大规模的城市复兴,经济也开始复苏。这些变化让“城市”重新成为媒体、公众和政策讨论的焦点,尤其在美国和英国尤为明显。


如果稍微大胆一点,我们甚至可以梳理出一条“城市影响力之线”:从1998年布鲁金斯学会都市中心(Brookings Metro)的成立,到2002年《创意阶层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Creative Class)出版;2011年《大西洋城市》(The Atlantic Cities)的上线,以及同年《城市的胜利》(The Triumph of the City)的发布;再到2014年《卫报城市版》(Guardian Cities)的推出。而CFC本身也属于这股潮流的一部分——2005年在IPPR内成立,2007年独立运营。


学术界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些变化,并作出了回应。但不同的城市研究群体,反应方式各不相同。所以,我认为,理解“城市经济”研究领域如何在不同学科内部扩展,是厘清我们谈论“城市经济研究”时所指为何物的重要一步。


在这个领域里,两个最大的分支是城市经济学和经济地理学。先说清楚,我本人是经济地理学家,但我大量使用经济学的理论框架和方法。我喜欢数据,主要做定量研究,也跟定性研究背景的合作者一起做混合方法项目。因此,在这个讨论里,我的研究框架接近经济学,但我并不是“纯正经济学家”。


过去20年,城市经济学作为经济学的一个分支迅速壮大。一个直观的指标就是学术会议的规模变化。2009年,我参加了第一次在旧金山举办的城市经济学协会(Urban Economics Association, UEA)会议,当时不过是区域科学大会上的一两个小会议室,参会人数大概50人。如今,UEA每年在美国和欧洲各举办一场大会,每次都有数百人参加。


会议规模变大,部分是因为理论、工具和数据的进步。在播客里我们也提到过,90年代和2000年代城市经济学的兴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将90年代新经济地理(New Economic Geography)的模型(主要来源于贸易理论和内生增长理论)与60、70年代的城市体系和城市模型文献结合起来(相关文献见这里、这里和这里)。而且,城市经济学近年来也不断与宏观经济学、公共经济学、产业组织、劳动经济学、创新研究等领域交叉融合,使其研究议题远超传统的交通、基础设施、房地产和地方政府这些核心话题。[1]


2004年,Henry Overman曾指出城市经济学的两大弱点:一是对“地点”的定义不够精确,二是对案例研究(以及相关证据)的使用不足。这两个问题现在怎么样了?第一个问题已有所改善——随着空间数据集的丰富,研究设计能够更准确地界定研究单元(甚至可以用来重新定义城市地区)。但第二个问题仍然存在。在我看来,城市经济学对外部学科的引用和方法借鉴比以前更多了,虽然这些外部洞见最终往往会被转化为经济学框架或模型。[2] 例如,Jane Jacobs和Anna-Lee Saxenian,虽然本身不是经济学家,却成为了城市经济学中的经典引用。但总体来看,城市经济学家与城市社会学家之间的交流仍然不够,导致新想法的交叉融合有限,多是“重新发现”已有观点。我稍后还会回到这个问题。


经济地理学同样发展壮大,但轨迹更为复杂。简单来说,经济地理学不仅研究“经济活动发生在哪里及为什么”,还涵盖了其他几乎所有学科的空间分布问题。毕竟,任何现象都有其地理分布!看会议就能直观感受到——全球经济地理大会(GEG)规模庞大,方法多元,跨学科特征明显。


这种广度也带来了影响。许多经济地理学者,面对学科扩张的压力,反而趋向于“去空间化”——地理空间背景存在,但变得隐性,很少被当作研究对象来直接探讨。Andrés Rodríguez-Pose在2011年的一篇文章中就已深刻讨论了这种趋势,如今这种现象更加普遍了。


举个例子,我在UCL共同主持了经济地理研究小组,成员们关注城市经济等相关议题,小组非常活跃高产。但有趣的是,真正以“地理学家”自我认同的人其实很少。[3] 小组成员中有人绘制地图、做空间数据分析,有人研究城市治理,有人关注特定地方的经济社会结构,但更多人其实是城市规划师或者其他背景的研究者。他们研究的话题五花八门:全球价值链、护理行业、劳工组织、工业4.0、金融化、平台经济……空间在这些研究中是隐含的,但很少成为显性主题。


我认为,经济地理学的这种“异质性”是其一大优势:现实世界的问题复杂,必须综合多种视角和方法,才能得出有深度的洞见。但“去空间化”和缺乏统一理论框架,也导致了定义模糊、内聚力不足的问题。


面对这种局面,不同学者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有些人尝试创造自己的融合语言或统一理论;有些人则更为防御,尤其是对经济学派系的靠拢持警惕态度。[4]


这种紧张关系并不新鲜,但至今仍在持续。去年,Henry Yeung发表了一篇堪称权威的经济地理学综述,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几乎没有涉及定量地理、空间数据科学、复杂性研究或城市经济学。而同期Trevor Barnes和Shaina Potts的回应文章也没有。类似地,在关于是否可以做“比较城市分析”的学界争论中(以定量派与批判派对立为主),也能看出这种深层的学科分歧。


那么,城市经济学家和经济地理学家的关系是什么呢?正式来说,算是一个“状况复杂但极度单向”的关系。地理学家(包括我自己)花了大量时间思考彼此的关系,而经济学家似乎兴趣不大。最近一次有经济学家积极介入这场对话,还是2004年Henry Overman在《JOEG》的那篇文章,以及2005年Gilles Duranton和Andrés Rodríguez-Pose在《EPA》的回应。


但正如我前面所说,这不仅是“经济学家vs地理学家”的问题。经济地理学内部自身,也存在着一场定量派(靠近经济学)与定性批判派之间的持续张力。


听起来似乎有些悲观?其实我认为,现在的局势比过去要积极得多,有三个原因:


第一,城市经济学对定性研究者的引用,往往是因为后者能提供细致入微的微观基础,支撑定量模型和回归分析。这种“从定性到定量”的研究路径,可以产生非常丰富的成果,也正是跨界经济地理学者的比较优势。例如,我最喜欢的一篇关于产业集群的经济学论文(Arzaghi和Henderson 2008年关于曼哈顿广告公司的研究),就是基于大量半结构化访谈展开的。而我和Georgina Voss、Emma Vandore也试图用类似的方法,研究伦敦“科技城”集群(虽然最终写了三篇论文)。[5]


第二,确实存在一批个人学者横跨经济学和地理学,如Maryann Feldman、Michael Storper、Dani Rodrik、Karen Chapple、Simona Iammarino和Ian Gordon。这些人对我的学术道路影响深远。


第三,更重要的是,有很多机构、团体和会议,正在积极搭建桥梁。比如:LSE的EGSE研究组、LSE-牛津国际增长中心、GEOINNO会议、利物浦地理数据科学小组、图灵研究院的SAD播客和讲座,还有可惜已经停办的SEG青年学者组织。多伦多大学的School of Cities等新兴城市研究平台也在发挥类似作用。


当然,也许不意外的是,我提到的很多组织和项目都在LSE,因为那里集中了大量空间经济学家和经济地理学家。这样的“集群”非常重要!正如创新扩散需要时间,通过合作、交流和学术流动,新的跨界规范也正在逐渐形成。


所以,如果你希望做既结合地理又结合经济学的城市经济研究,如今其实有很多路径、很多组织、很多同伴可以借力。未来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但现在这条路,正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最后,特别感谢Dani Arribas-Bel、Neil Lee和Liz Moor对本文提出的精彩建议。当然,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