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观察|梵蒂冈迎来首个美籍教皇:登基背后有政治暗流?

作者:朱政宇 发布时间:2025-05-18 来源:复旦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收藏本文

引言

教皇利奥十四世的当选不仅是宗教史上的里程碑,更是一次全球权力结构微妙转动的信号。他是第一位出身美国的教皇,也是具有拉美传教经验与教会法专长的宗教领袖。他在芝加哥的经历赋予他对种族正义和社会边缘群体的高度敏感,而他的奥古斯丁修会灵修传统与在秘鲁的多年基层牧职,则使他能在文化多元和贫困现实中塑造出一种兼具普世性与本地化的福音策略。在美国保守派与梵蒂冈渐行渐远之际,一位“来自美国”的教皇,天然带有缓和张力的象征潜力。但他的言行显然未向右翼靠拢:不提美国、强调和平、批判技术霸权,反而更像是对特朗普主义的间接回应。他选择“利奥”这一封号,暗示他更愿继承利奥十三世的社会教义传统,而非迎合美式宗教民族主义。新教皇正站在神圣教会发展的十字路口:他必须在文化战争、地缘政治与信仰改革之间寻求一种新的平衡。


图片

图源:时代杂志


01

“打破禁忌”的美籍教皇


1

“愿你们平安”:走近新任教皇利奥十四世


2025年5月8日,罗伯特·弗朗西斯·普雷沃斯特当选为教皇,成为历史上首位来自美国的教宗,并以“利奥十四世”之名履职。他的当选标志着全球天主教会即将迎来一个新篇章,融合了传统与改革的双重特质,既继承了拉丁美洲教会的亲民精神,又融入了美国教会的务实与开放风格。


图片

2025 年 5 月 8 日,新当选的教皇利奥十四世罗伯特·普雷沃斯特首次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中央主凉廊阳台上向人群发表讲话。

图源:Tiziana Fabi—法新社/盖蒂图片社


利奥教皇的个人背景是其当选的一个重要因素。他出生在美国芝加哥一个天主教家庭,父母为西班牙与法国-意大利血统,他的家族背景展示了浓厚的移民文化色彩。利奥教皇的语言天赋和文化适应力显著,他能流利使用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法语和葡萄牙语,这种多语言的能力无疑增强了他与全球不同文化和信徒群体的沟通能力。在接受修道训练并成为天主教奥斯定会会士后,利奥教皇远赴拉丁美洲,尤其是在秘鲁的多年传教经历,使他对拉丁美洲的社会问题有了深刻的理解和敏锐的洞察力。他被誉为“南美最懂人民的神父”,这一称号无疑反映了他亲民的牧职风格和对社会边缘群体的关怀,这也为他日后的牧灵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图片

表:美国人罗伯特·弗朗西斯·普雷沃斯特成为教皇利奥十四世,世界各国领导人对此作出反应概览。信息来源:时代杂志


利奥教皇的低调务实和中间派特质是其成功当选的重要原因。他不像某些教会领导人那样偏向保守或激进,而是力图在传统与改革之间找到平衡。利奥教皇的领导风格深受两方面的文化影响。首先是美国教会务实的开放精神,这种精神体现在他对教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紧密联系的理解上,尤其是在移民问题、贫困问题和环境保护等议题上,利奥教皇的立场和方济各教皇相似,且富有社会责任感。另一方面,拉丁美洲的教会背景使得利奥教皇更加注重贫困与边缘群体的福祉,他曾积极支持委内瑞拉难民,关怀移民群体,这展示了他对社会公正的执着追求。


图片

2025年5月8日,枢机主教们齐聚梵蒂冈西斯廷教堂,选举罗伯特·普雷沃斯特为新教皇。图源:Francesco Sforza—Vatican Pool/Getty Images


在教义立场上,利奥教皇被认为是“温和的中间派”,这一点尤为体现在他对伦理议题的处理上。虽然他坚持教会传统,反对堕胎、安乐死以及死刑等行为,但他也在诸如LGBTQ+群体、女性参与教会事务等敏感问题上展现出了不同于传统保守派的观点。利奥教皇支持方济各教皇允许女性加入主教部的决定,并认为女性参与对教会的辨识过程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在关于LGBTQ+群体的问题上,利奥教皇则采取了较为谨慎的态度,表示应根据不同地区的文化和社会背景来解释和实施相关指令。


图片

新当选的教皇利奥十四世罗伯特·普雷沃斯特首次在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主中央凉廊阳台上向人群发表讲话。图源:加布里埃尔·布伊斯/法新社/盖蒂图片社


利奥教皇的愿景在其名字选择上也有所体现,继承了利奥十三世的传统,侧重社会正义,尤其关注工人权益和资本主义的道德批判。利奥十四世承诺在现代社会条件下,继续捍卫这一教义,尤其是在新兴技术带来的伦理挑战面前,教会需要保持警觉,并为全球公民提供道德指引。他将继续秉承方济教皇各对“福音的喜乐”使命的坚持,力求通过改革增强教会的包容性,同时在全球化背景下展现更为开放和进步的姿态。


2

“方济各时代”的延续?他将带给天主教会怎样的新变化


从2023年升任主教部部长到2025年当选为教皇,利奥教皇的改革进程并非一蹴而就。在担任主教部部长期间,利奥教皇推动的“共议性治理”改革,标志着教会治理结构的变革。允许女性参与主教提名投票的举措,引发了教会内部的广泛争议,特别是遭到了意大利枢机团的强烈反对。这一改革虽被保守派视为挑战,但也为利奥教皇赢得了改革派的支持。


教皇利奥十四世自登基以来,便明确阐述了其教皇任期的核心愿景,强调将延续方济各教皇的改革议程,同时面对当代全球问题的挑战。利奥教皇在当选后的首次公开讲话中,将人工智能视为人类面临的最关键问题之一,明确指出其对人类尊严、正义和劳动的深远影响。他认为,教会应主动回应这一技术发展,确保其进步不会威胁到人类核心价值和社会公正。作为首位拥有教会法博士学位的教皇,利奥教皇还推出了“数字化福音”计划,推动教会法典的在线化,并提议通过虚拟教堂进行信仰传播。


图片

2025 年 5 月 9 日,教皇利奥十四世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主持弥撒。图源:梵蒂冈媒体/路透社


利奥上任后的首次外出,并非前往政教核心的西欧枢纽,而是返回奥古斯丁修会起源的地方圣殿朝圣。这一动作,既是对其灵修传统的根源性回溯,也是对“属灵服务优先于体制权力”的象征表达。与之呼应的,是他拒绝在宗座宫发布首次讲话、而选择主教会议大厅,这种空间选择本身即传达出一种“共议性”的治理姿态。


利奥教皇或将延续方济各倡导的“穷人的教会”理念,并注入务实的美式资本主义思想。他提出的“全球天主教发展基金”,计划将梵蒂冈资产的30%投入新兴市场基础设施建设,并要求受资助国保障宗教自由。


此外,利奥教皇的领导风格似乎注重“听”的实践。他主动邀请枢机主教自由发言,打破了教宗—主教之间的单向结构。这种姿态或预示着其未来可能推动更加制度化的共议机制,将“地方教会经验”引入全球教会的教义形成过程。


图片

2025 年 5 月 8 日,枢机主教们结束秘密会议后,新当选的教皇利奥十四世罗伯特·弗朗西斯·普雷沃斯特首次抵达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主中央凉廊阳台。

图源:Alberto Pizzoli/AFP via Getty Images


利奥教皇重申了方济各教皇的核心使命,即“使天主教会更加包容和关爱最弱势群体”。他明确表示,将继续推动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以来的改革,特别是“共议性”治理的实施,强调教会应成为一个关注信徒、包容多样性的共同体。在这一背景下,利奥也表达了对“最弱势和被排斥者”的关爱,将这一点作为教会行动的核心动力。


当下来看,利奥教皇继承了方济各的改革愿景,但他似乎比方济各更为谨慎、沉稳。在其当选后的首次亮相中,利奥教皇便向欢呼的人群表态:“我们希望成为一个共议性的教会。”这一表态可能是对传统势力的一次软化,但也进一步确认了他在延续改革议程方面的决心。尽管利奥教皇的领导风格较为低调,但他对改革的坚定立场仍然明显。


方济各教皇的改革,核心在于“共议性”(synodality)这一概念的提出。这一术语代表了教会治理的一种新机制,将主教团、平信徒、女性和青年代表置于同一平台,平等参与讨论和决策。方济各通过这种方式试图实现教会话语权的普及化,鼓励更广泛的对话和共识。然而,保守派将这种变革视为神学偏离,认为它会导致信仰认知的混乱和教义的模糊化。面对这些挑战,利奥教皇的当选被看作是一个转折点,尤其是在天主教会内部的紧张局势下,如何在改革与传统之间找到平衡,成为了亟待解答的问题。


图片

2025年5月8日,信徒们在梵蒂冈聆听新当选的教皇利奥十四世的演讲。

来源:时代杂志


教会历史中有着“创新隐蔽机制”的传统,即通过表面上的延续性,悄然推动实质性变革。在这一机制下,天主教会将变革呈现为传统的一部分,实际上在悄然打破现有的神学和实践框架。方济各虽然在女性教职等问题上推进了有限改革,但并没有彻底改变教会的根本结构。利奥教皇可能会继续推动类似的渐进式变革,在不彻底破坏传统的前提下,逐步实现教会治理和社会实践的更新。


“教会的合一是基督所愿;一种合一并非意味着单一,而是多样性中的坚定深邃共融。”这是枢机主教乔瓦尼·巴蒂斯塔·雷在教会内部强调的观点,同时深刻揭示了教会改革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如何在全球化、政治极化的背景下保持教会的统一性与多样性。利奥教皇的改革将面对的最大挑战之一就是如何让这种多样性得到尊重,同时确保教会在信仰上的统一。


在未来的改革进程中,他将面临两难抉择:一方面是天主教会的全球化趋势,另一方面是如何在内部和外部压力中保持教会的统一性与信仰的纯粹性。利奥教皇能否有效地推动教会的长期变革,并在保守与进步之间找到可行的道路,将决定他在教会历史中的地位。


02

美籍教皇登基背后的政治暗流


1

美国政治与神圣教会的历史溯源


美国政治与宗教力量之间的历史互动呈现出一条清晰的演进轨迹:立国初期奠定的政教分离宪法基石,在当代政治实践中逐渐演化为保守主义阵营与宗教传统的深度战略融合。这种跨越两个多世纪的政教关系变迁,既折射出宪政原则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张力,也展现出宗教势力在公共领域持续发挥影响力的特殊路径。


美国宪政体制自始即确立宗教中立的原则,强调信仰自由与政府脱钩。但宗教并未因制度约束而退出公共领域。相反,宗教信仰,尤其是基督教价值观,长期塑造着美国社会的道德基础与政治文化。20世纪以来,尤其是冷战后,天主教与福音派的联盟逐步形成了美国保守政治的重要支柱。


与此同时,天主教会自身也经历了从中世纪神权统治到现代“超国家道德力量”的历史转型。自8世纪“丕平赠土”确立教皇国至19世纪末意大利统一,教皇的权力长期横跨宗教与政治双重领域。1929年《拉特兰条约》确立梵蒂冈为独立主权国,使教皇失去地理疆域却获得外交合法性,从而在现代国际秩序中以“最小国家”扮演“最大道德象征”的角色。


美国与教会的深度纠葛真正开始于20世纪后半叶。1960年,肯尼迪成为首位天主教总统,打破了“忠诚于教皇还是宪法”的长期疑虑。但这并未终结信仰与政治之间的紧张。1960年代民权运动、女权主义与性革命席卷美国社会,民主党逐渐成为进步主义议程的主导者,而天主教内部亦因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而进入现代化改革阶段。此时,保守派开始寻求新的政治盟友,最终在1980年代与共和党达成了文化同盟。


以杰瑞·法维尔(Jerry Falwell)发起的“道德多数派”为代表福音派与保守派天主教共同塑造了“文化保守主义”的政治形态。他们将反堕胎、反同性婚姻、捍卫传统家庭等议题纳入国家政治议程,成功将宗教议题制度化。这一过程将宗教动员与选举政治深度绑定,也使教皇在美国政治语境中成为重要的符号角色。


进入21世纪后,这种联系进一步深化。尤其是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天主教保守派与共和党结成更紧密的联盟。特朗普在任内任命三位保守派大法官,推动推翻《罗诉韦德案》,回应了保守基督教群体的核心诉求。与此同时,天主教会内的分裂愈发显著。一方面是方济各教皇主张的社会正义与包容路线;另一方面则是以雷蒙德·伯克等人为代表的强烈保守派,公开批评教廷的“左转”


方济各对移民、气候变迁、LGBT群体的开放态度获得自由派的肯定,却在美国保守派中引发强烈反弹。2023年他公开批评美国教会“意识形态化”,令裂痕加剧。特朗普与其阵营则试图通过影响教皇选举,重塑教廷路线。


当下利奥教皇的登基,再次将教会与美国政治的纠葛推至聚光灯下。他虽为共和党注册选民,但在社会议题上展现出方济各式的温和改革主义。这一“美国籍但非美国优先”的姿态,让他成为两派博弈中的缓冲角色,也表明教会并未完全沦为某种政治工具。


图片

枢机主教们在选举下一任教皇的秘密会议前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弥撒。

图源:金融时报/Vatican Media/AFP/Getty Images


从长时段看,美国与教会的关系体现了世俗权力与宗教权威的相互塑造。在美国,天主教通过信仰文化影响政治议程,而政治也反过来介入教会内部的路线之争。这种互动非但未因政教分离而终止,反而因其间的制度冲突与价值诉求而持续演进。


天主教作为全球性宗教,其教义影响力不仅限于信徒日常生活,更构成国际政治的道德维度。教皇的每一次选举、每一项立场声明,既是教会内部的教义再阐释,也是外部世界的政治信号。在当代,理解美国政治中的宗教因素,必须同时考虑天主教的全球角色与内部复杂性。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把握神圣教会在现代民族国家秩序中持续的再定位过程。


2

“架桥”还是“筑墙”?


从肯尼迪时代对教皇效忠的疑虑,到特朗普与方济各之间持续的公开交锋,教皇与美国政治的互动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地缘宗教现象。


教皇方济各的任期内,美国政府和教会的关系进入新的对抗阶段。他是首位来自“全球南方”国家的教皇,也是一位具有强烈社会正义倾向的宗教领袖。他对资本主义批判、移民包容、气候行动以及对LGBT群体的开放态度,使其被誉为“人民的教皇”,但也因此成为美国保守派政治力量的异议对象。


方济各与特朗普的矛盾可谓典型。一方面,特朗普在竞选和执政期间,将反移民政策作为核心议程,甚至提出在美墨边境“筑墙”,而教皇方济各反其道而行之,强调“架桥”与包容。这一宗教语言的对峙转化为外交层面的公开冲突。方济各批评“筑墙者不是基督徒”,特朗普则反击称“一个宗教领袖质疑他人信仰令人可耻”。这场理念交锋的本质已超越具体政策分歧,演变为意识形态领域的根本性对抗——宗教权威试图以普世性道德律令确立合法性根基,而国家机器则坚持其作为现代性秩序唯一主体的绝对主权主张。两种合法性体系的碰撞,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价值基础的建构困境。


图片

2017 年,教皇方济各和特朗普总统在梵蒂冈会面。图源:埃文·武奇/美联社


特朗普政府强化了宗教与国家主义之间的联动,尤其在福音派与天主教保守派的结合之下,形成了一个对进步主义教宗方济各强烈抵触的政治文化阵营。这种矛盾在万斯副总统于教皇去世前夕拜访梵蒂冈后迅速激化,甚至引发阴谋论指其“害死教皇”。此类舆论虽无实证,却反映出美国保守派对教皇路线的持续不信任。


方济各教皇的去世及其葬礼成为全球政治与宗教博弈的交汇点。特朗普高调出席、美国全国降半旗,但与其在任时与教皇多次对峙的历史背景形成鲜明对比。特别是在教宗葬礼上的讲道中,意大利枢机主教雷伊引用方济各生前对特朗普移民政策的批评,强调“搭桥而非筑墙”,现场的政治意味不言而喻。此时的美国总统虽就坐在葬礼仪式的第一排,其政治权威却无法渗透宗教话语权的神圣场域。


更深层次地看,方济各教皇在全球范围内推动的是一种“全球南方神学”,主张以宗教伦理介入全球治理,挑战新自由主义体制。这种神学路径,与美国自冷战以来推行的地缘政治逻辑存在结构性冲突。


与此同时,美国的教会生态内部也日益分裂。一方面,进步派信徒认同教皇的社会福音立场,尤其在拉美裔天主教徒中声望极高;另一方面,保守派主教与共和党盟友形成反教皇的政治共同体,支持传统教义、反对变革。这种内外矛盾使得“教皇”成为美国政治中一个非中立的象征符号。

梵蒂冈与华盛顿的互动范式,本质上构成了神权合法性诉求与世俗国家理性之间的建制化对抗,这种制度性博弈深刻折射出现代性叙事的内在矛盾。方济各教皇的离世并未终结这种对抗,反而加剧了新教皇继承与偏离其路线的政治期待与神学想象。


3

“美国籍但非美国优先”


教皇利奥十四世的当选,在象征意义上打破了长久以来的“非超级大国教宗”传统。但他的当选,并未标志着特朗普政府执政下美国政治理念的胜利,反而揭示出天主教会与“美国优先”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


表面上,利奥教皇的美国身份似乎是“特朗普主义”的象征性胜利。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他长期在秘鲁传教,持有双国籍,人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拉美和欧洲。他的语言风格、牧灵经验和社会关怀取向,都更接近方济各式“全球南方神学”而非美式例外主义。利奥十四世向聚集在圣彼得广场的信众讲话时使用的是天主教教宗的官方语言意大利语,他也简短地以西班牙语向他之前服务的秘鲁社区致意,称那里的人民忠实地陪伴着他们的主教,分享着他们的信仰,全程没有使用英语。利奥教皇的仪式语言选择构成精妙的话语策略——刻意规避美式地缘政治符号,突破盎格鲁-撒克逊文化霸权,转而通过拉丁文明母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构建起跨大西洋的教权建制性认同,这种基于语言政治学的分析认为,利奥教皇正寻求在实质上重构全球化时代的宗教权威坐标系。


图片

教皇利奥十四世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中央阳台上,身着简朴的白色长袍,吟诵着《天后皇后》的祷文,而非吟诵。图源:Ciancaphoto Studio/Getty Images


因此,他不是“来自美国的教皇”,而是一位“曾在美国出生的全球教皇”。这一差异对美国政界的象征性打击不言而喻。特朗普和保守派本试图将这场选举纳入“美国荣耀”的国家叙事,但利奥教皇的价值观却在诸如移民、人权、全球正义等议题上,与MAGA路线产生根本对立。“利奥十四世”这一名号本身即暗藏政治寓意。其原型——利奥十三世——以《新事》通谕确立了天主教社会教义的现代根基,强调工人权益、批判资本主义的失衡。从这一视角来看,新教皇将继续在社会伦理领域发声,而不是转向文化战争式的保守主义。


保守派对此反应激烈。班农称他为“反特朗普教皇”,右翼舆论抨击他是“觉醒派马克思主义者”。有媒体报道,利奥教皇社交平台曾经发表的帖子,曾明确批评特朗普与副总统万斯的移民立场,强调耶稣之爱不应区分先后顺序。


这种冲突并非单纯的左右之争,更关涉天主教信仰在全球时代的位置。特朗普政府试图将宗教工具化,将教会纳入民族主义的政治机器;而利奥教皇则强调“解除武装的和平”与“桥梁式的共识”,主张信仰超越国家边界,以道义而非主权为基础构建伦理联盟。


在一个天主教徒占美国人口五分之一的社会结构中,这种分裂不可忽视。教皇虽不涉足选举,但其立场对信徒认同构成深远影响。利奥教皇可能成为天主教共和党人面前的一面镜子:他们是否效忠信仰中的普世伦理,还是更倾向党派政治。

综合以上分析来看,“不支持美国优先的美国教皇”并非悖论,而是全球教会在民族国家时代寻求超越的历史产物。他的当选是对“权力国家化”趋势的一次精神反击,也是可以看作是一次对教皇身份去疆域化的强烈声明。他不会代表美国,而会代表教会对世界说话——这正是教皇本来的职责。


04

结语:如何看待当前“更加全球化、更加分裂的教会”?


当前的天主教会正处于一场深刻变革的交汇点上:一方面,其全球化进程前所未有地深入推进;另一方面,教义与文化的分歧却在不同大洲的教会之间逐渐显现、扩大。


图片

红衣主教选举人的构成已转向较不富裕的国家,图源:大西洋理事会


由此观察,天主教的“地理重组”已成为不可逆的现实。从约翰·保罗二世起,教宗已不再是意大利的象征性垄断职位,已成为全球信仰结构动态变化的映射。教皇利奥十四世的当选进一步证实,教会最高治理权正在打破旧有的欧洲中心主义,向全球南方、美洲乃至亚太延展。本次教皇选举的秘密会议中,来自中低收入国家的枢机比例首次达到三分之一以上,这是一次制度层面的地缘转向。这种结构多元化使得教会更加贴近全球14亿信徒的现实分布,也增强了其在新兴社会议题中的文化渗透力与代表性。


但随之而来的,是愈发复杂的认同冲突。全球教会不再仅仅在信仰层面面对挑战,更要在实践路径上应对价值体系的不协调。非洲主教反对同性祝福的声音,与德国天主教会推动的进步路线之间构成尖锐对立。亚洲主教在政治中主张温和务实,欧美主教则对社会正义议题更为激进。教会似乎正走向一种“全球共存的多元正统”,这在实践中极难维系其普世性。在性别、家庭伦理、LGBTQ祝福、神职改革等问题上,观点的差异并非一时争议,而是文化、社会结构、殖民经验与宗教传统深层错位的反映。在这一角力场中,任何全球共识都显得异常脆弱。


更加全球化的教会并不天然意味着更加团结。相反,全球化放大了文化冲突,也迫使教会必须在“统一性”与“多样性”之间寻找新范式。梵蒂冈近年来推动的咨议制改革,试图以“共议”取代“集权”,正是对这种紧张关系的制度回应。但“共议”机制尚处于实验阶段,尚未形成强有力的执行路径。


从美国政治看,这一分裂趋势亦有回响。天主教在美国社会结构中的断层日益明显,“传统主义者”与“包容派”之间的信仰话语几乎无法对话。约19%的美国人自认为是天主教徒,低于2007年的24%。与此同时,天主教杂志《危机》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目前美国每加入天主教会100人,就有840人离开,即使只有一半属实,这种趋势也被认为是灾难性的。利奥教皇作为首位美国籍教宗,既可能成为调和内部分歧的桥梁,也可能因身份符号化而被各方工具化。在特朗普时代之后,“美式信仰”正面临被全球教会重新定义的历史时刻。


教皇的权力结构并非单一维度,而是横跨宗教、政治、外交与象征资本的多重复合体。作为天主教最高领袖,他在教会内部拥有至高无上的教义诠释权与组织统辖力,几乎是绝对的宗法型权威。但与此同时,教皇还是一个主权国家——梵蒂冈国的元首,拥有独立的法律体系、常设外交网络及对全球议题的道义发言权。这种“教宗—君主—道德导师—地缘行动者”四重身份,使得教皇在现代国际体系中既不是纯粹的宗教人物,也不是典型的国家领导人,而是一种带有跨制度、跨文明特征的全球角色。


正因如此,教皇的产生从来都不仅是单一的宗教事件,更可以视作是一次全球话语权的“再分配”。每一任教皇的施政理念,都可能在移民、人权、生态伦理乃至南北对话等领域引发连锁效应。尤其在全球信仰版图正在迅速南移、地缘政治格局加速重构的当下,理解教皇权力的多维运作机制,已成为分析宗教与政治交汇的新关键。当下,教皇不再只是信仰共同体的象征,更是全球公共伦理的重要生产者与规范制定者,其所代表的权威形态,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后国家权力演化路径的独特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