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旭 发布时间:2024-05-07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收藏本文
五年来,面对围剿的TikTok见招拆招,上演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利用美国特殊的政治社会规则,不断扩大自身影响。但对TikTok虎视眈眈的美国政客们依然穷追不舍,并且在近期迎来了阶段性的胜利。
双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博弈,显然早已超出了一个社交平台安全问题的范畴,真正的矛盾也日渐明晰:即美国上层不会允许一个不受掌控的平台,有能力向超过一半以上的美国人,说自己不喜欢听的话。
作者 | 姚旭 博士 复旦大学发展研究院副研究员,复旦大学网络空间国际治理研究基地研究员
美国当地时间2024年4月20日,经历了国会两党近两个月的拉锯,众议院终于通过了价值高达950亿美元的对外援助法案。其中格外令人关注的是,限期剥离TikTok的法案被囊括其中一并通过,随后被快速打包,送至参议院通过。
没有丝毫停留,美国总统拜登如此前承诺的,在2024年4月24日正式签字,使之正式变为法律。TikTok当即表示,将根据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起诉该法案。
TikTok和华盛顿政客们已经是知己知彼的老对手,在双方剑拔弩张、矛盾愈演愈烈之际,TikTok的命运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企业问题了。在逆全球化背景下,中国数字科技企业成功出海的难度和重要性进一步凸显。
“剥离”TikTok:一路绿灯,强行闯关
为了能闯关成功,美国政客们将TikTok剥离法案强行塞入一揽子对外援助法案当中,可谓煞费苦心。
此次通过的对外援助法案中,有一项可谓与对外援助毫不相干,即“以实力达成21世纪和平法案”(21st Century Peace through Strength Act),其中包括对伊朗的制裁、扣押冻结的俄罗斯主权资产,以及受到广泛关注的要求TikTok脱离其中国母公司等内容。众议院表决通过该法案,将其与三项援助法案合并为一项修正案后提交给参议院,参院通过后再交由拜登签署。
这一涉及TikTok命运的法案,其前身就是2024年3月13日美国众议院高票通过的“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的侵害法案”(也称“TikTok剥离法案”,Protecting Americans from Foreign Adversary Controlled Applications Act)。
此前TikTok剥离法案给出了详细的“时间表路线图”,要求字节跳动“剥离”TikTok的股权,否则TikTok将面临在美国被禁用的命运,法案要求外国“对手实体”拥有该公司股权的比例不得超过20%,其中中国、俄罗斯、伊朗和朝鲜被列为所谓的“对手国家”。法案给予字节跳动165天的时间从TikTok撤资,若不遵循,苹果、Google和其他公司经营的应用程序商店就不能合法提供TikTok,字节跳动拥有的应用程序也不能提供网络托管服务。
剥离法案在众议院获得了一路绿灯。自3月5日加拉格尔等人提出草案开始,3月7日众议院能源和商业委员会通过并递送众议院,3月13日众议院以352票赞成、65票反对的结果通过,法案被送至参议院。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众议院为加速进程,采用了“暂停议事规则”(suspension of the rules)这一快速程序,只有40分钟的介绍时间,且需三分之二多数通过——这表明众议院内部已普遍认为该法案争议不大,有把握获得广泛支持并迅速通过。
随后,参议院对众议院版本的TikTok剥离法案进行过审议,但由于参议院商务委员会主席玛丽亚·坎特韦尔(Maria Cantwell)认为时限等问题不妥,法案被参议院商务委员会搁置。
而此次被捆绑进对外援助法案的版本与众议院3月份版本不同的是,坎特韦尔明确为之背书,称她成功推动将剥离等待期限从六个月延长至一年,“以便让公司有足够的时间寻找买家。”具体来说,修订后的立法将给予九个月的期限,如果出售正在进行,还可能延长三个月。
据路透社报道,TikTok于当地时间4月27日在邮件中对员工表示:“这是这个漫长过程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虽然白宫多次表示TikTok造成了国家安全方面的隐忧,但并不影响拜登团队在2024年2月开通了TikTok账号——只是表现差强人意,连美国著名电视主持人“囧司徒”(即被称为“囧叔”的Jon Stewart)都在回归节目中忍不住吐槽拜登在TikTok上的失败表现,随即招致民主党人的激烈抨击。至4月底,拜登的TikTok账号粉丝数刚过31万,发布了一百多条视频。
TikTok和华盛顿:你的对手永远最熟悉你
对于华盛顿的政客们,无论是白宫抑或是国会山,TikTok都是近年来最能激起他们斗志的目标。
TikTok和华盛顿的博弈贯穿其从发迹到爆炸式发展的全过程,每次斗争都堪称惊险。相比欧盟对美国数字平台巨头频繁开出的罚单,华盛顿对TikTok每次都是全力出击。“禁止”(ban)、“出售”(sell)、“剥离”(divest)等关键词不断复现,从白宫到国会山、从特朗普政府到拜登政府,换汤不换药、形不同而实质相同:阻止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巨头继续成长。
美国意图“剥离”TikTok的行动从未停止。2023年3月,美国财政部领导下的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就要求TikTok的中国母公司出售其股份,否则可能会面临美国对这一视频应用程序的禁令。当时TikTok的CEO周受资在美国国会“过堂”,接受了一场堪称无理取闹的听证会质询。
近年来CFIUS在中美经贸关系中时常抢镜,很大程度上源于特朗普签署的《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FIRRMA),该法案授予CFIUS更大的权力和精准打击外国投资者的能力。
CFIUS不仅可以阻止收购,例如特朗普时期曾阻止了中国买家对莱迪思半导体(Lattice Semiconductor)的收购。CFIUS还有过成功剥离中国公司所有权的先例。昆仑万维曾在2018年完成对社交媒体平台Grindr的收购,但在IPO前被CFIUS以“国家安全风险”(national security risk)为由叫停,并逼迫其出售。最终在2020年初,Grindr被以6亿美元的价格卖掉。
TikTok被CFIUS盯上由来已久,再之前是著名的“特朗普禁令”。此前唐纳德·特朗普就曾试图将TikTok当作2020年总统大选的血腥战场上最吸睛的祭品。2019年下半年,CFIUS针对字节跳动2017年以10亿美元收购美国社交媒体应用Musical.ly的交易启动了国家安全审查。
2020年8月4日,特朗普依据《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发布针对TikTok的首道总统行政令,在9月27日和11月12日这两个时间节点,分别对TikTok采取了禁止在美国境内下载更新、禁止美国互联网运营商提供服务的措施。
10天后的8月14日,依据CFIUS的建议,特朗普的第二道总统行政令发布,禁止中国公司字节跳动收购Musical.ly的交易,以总统行政令的形式完成了第一次“不剥离即禁止”(divest-or-ban)的尝试,且留给TikTok的时间窗口更短。当时美国智库战略和国际研究中心(CSIS)发表了一篇评论分析,标题直接就叫《TikTok的时间不多了》(“TikTok is running out of time”)。
虽然悲观声浪一度四起,但法律诉讼还是暂时击退了特朗普的总统行政令。TikTok向华盛顿特区法院提起的诉讼,以及三位TikTok创作者向费城法院提起的诉讼均获胜诉,在行政令施行前紧急拿到法院的终止令。
有了此前的经验,面对蒙大拿州的禁令,五名TikTok用户在诉讼书中提出:蒙大拿州“不能禁止其居民在TikTok上观看或发表视频,正如它不能因为谁拥有《华尔街日报》或其发表的观点而将其禁止。”
TikTok在这一过程中似乎已经摸到了见招拆招的门道,利用美国政治法律体系中的既有工具,以及美国社会的一些运作规律来保护自己。
最明显的就是诉诸法律,此前数次法庭对决无论是亲自起诉还是用户起诉,TikTok均获得了超出预期的效果。
最引人注目的是,TikTok开始认识到1.7亿美国用户的力量和利益攸关方的重要性,2024年3月的弹窗号召用户保护自己权利的做法,为他们赢得了广泛的舆论支持。
似乎并不起眼的一面是TikTok在华盛顿的游说行动,OpenSecrets的数据显示,2023年TikTok在美的游说支出超过800万美元,而进入2024年后,截至目前已花费了超过700万美元。
为什么游说费用越花越多,但处境却越来越危险?因为最熟悉他们的永远是他们的对手,双方都在同步“进化”。
此次剥离TikTok被打包塞入对外援助法案并迅速获得通过,被认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操作。国会议员们的法律团队至少从两个方面吸取了“教训”:
一方面需要真正地形成一部法律,哪怕是通过强行塞入的方式,以避开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中关于“任何人不经正当法律程序,不得被剥夺生命、自由或财产”的论述,成为2020年特朗普总统行政令被挑战的最大因由之一,毕竟总统行政令并不是真正的法律。
另一方面需要强调所有明面上的动作不指向“封禁”(ban),以避开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此前第一修正案被认为是TikTok起诉的最大依仗,即直接封禁或关闭TikTok将被认为是侵犯用户的言论自由。所以此次法案刻意强调“剥离”,潜台词是:“我没有强迫他们关闭,他们不愿卖而关掉是他们自己的事。”
因此,周受资4月24日用TikTok发布的一段视频才会反复强调,“不要搞错了,这就是一项禁令,一项对于TikTok、对于你和你的声音的禁令。”
TikTok和华盛顿的精英们都严阵以待,准备投入新一轮战斗。华盛顿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些议员坚持认为最新的法案违背了“自由的土地和勇敢者的家园”精神(the land of the free and the home of the brave)。民主党参议员埃德·马基(Ed Markey)认为,“我们应该非常清楚这项法律可能产生的结果,这实际上正是一项TikTok的禁令,而这种行事方式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本质。”民主党参议员罗恩·怀登(Ron Wyden)表示,他担心该法案“提供了广泛的权力,未来的政府可能会滥用这些权力来侵犯美国人的第一修正案权利。”
在这个矛盾丛生的场域,锁定了2024年大选共和党候选人的特朗普却开始强烈反对剥离法案,更凸显了世事无常。
作为5年前对TikTok发起进攻的始作俑者,特朗普在2024年3月接受CNBC采访时称,“坦率地说很多人喜欢TikTok,TikTok上有很多小孩子,如果平台消失,他们会发疯的。”他还认为TikTok被禁只会有利于其竞争对手Facebook。“我不希望在上次选举中作弊的Facebook因此受益”,“他们(Facebook)才是人民之敌。”
特朗普将怎么打TikTok这张牌,年轻选民中的TikTok支持者是否会投票给特朗普,都将是这个大选年的额外变数。
被华盛顿穷追不舍的为何是TikTok?
TikTok之所以会持续成为漩涡中心,可能因为它是从全球化到逆全球化转变的时代背景下中国最成功的数字科技出海企业。
TikTok的成功体现在不断快速刷新的数据上。TikTok达到1亿用户用了9个月,这一纪录超过了Instagram、WhatsApp、Meta(Facebook)、X(Twitter)等全球知名数字平台,直到ChatGPT横空出世才被打破。
TikTok在美国快速增长的1.7亿用户中,青少年占比显著高于中老年。皮尤研究中心2024年4月的调查显示,大多数美国青少年都在使用TikTok,13至17岁的青少年使用比例达到63%,其中58%的人每天都在使用TikTok,17%的人表示他们“几乎一直在使用”。美国成年人的使用比例总体达到三成,其中18至29岁使用TikTok的比例为62%。
面对TikTok在美国市场的高增长,扎克伯格的Instagram也束手无策,哪怕有针对性地推出短视频平台Reels来对抗TikTok的攻势也收效不彰。美国人也很关注这个问题,普遍会从抓住了短视频的时代风口、独特的推荐算法、充足的版权曲库、易编辑的界面、不断发起的各种挑战比赛、去中心化打造网红等各种角度来分析TikTok的成绩。
但这些技术层面的分析还不足以解释TikTok为何在美国和西方世界的影响力如此之大,因为技术层面的门槛似乎没有高到无法一战的地步。
作为一个闯入西方世界的“外来户”,相比Facebook和Twitter强烈的政治属性,TikTok娱乐性的目的更纯粹,似乎从来不希望卷入政治性议题,甚至长期被美国媒体描述为一个“看跳舞的平台”。媒体人朱莉娅·亚历山大(Julia Alexander)曾在The Verge上发文,称TikTok为“一款未被仇恨言论侵扰的罕见的社交应用。”TikTok杀出Facebook“矩阵”异军突起,反映了西方越来越多的人对强烈的“政治正确”捆绑已不堪重负。
而在TikTok上,信息多样化流动程度更高,不带有强烈的政治倾向,也不会像Facebook等平台一样进行倾向性明确的内容审核和推荐。
然而在巴以冲突等激烈议题下,不站队也是有代价的,TikTok在巴以冲突发生后再次陷入舆论旋涡。虽然其反复强调“我们的推荐算法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并采取严格的措施来防止操纵”,但依然挡不住美国各大“主流媒体”的连番抨击。
《华尔街日报》在题为《TikTok如何将战争带入家中给您的孩子》的文章中猛烈批评TikTok,《纽约时报》称“该视频应用程序因其处理用户看到的战争相关帖子的方式而受到批评”。也有部分媒体如一贯以自由主义示人的VOX发文,称“TikTok并没有为巴勒斯坦制造虚假支持,它只是反映已经存在的东西”。
皮尤的调查显示,43%的美国TikTok用户表示,他们经常通过TikTok获取新闻。随着越来越多青少年将TikTok当作搜索引擎,也许美国青年一代会愈发感到困惑,到底什么样的新闻才是真实的、如何才算看到了真实的新闻?
六年前的世界还远不是这个样子。《纽约时报》2018年12月发布过一篇评论文章《TikTok,一个中国的视频App,将快乐带回社交媒体》(TikTok, a Chinese Video App, Brings Fun Back to Social Media),在文中,专栏作家凯文·罗斯(Kevin Roose)热情洋溢迫不及待地分享了自己的感受:“下载流行视频分享应用程序TikTok一个小时后,我经历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我在互联网上长久没有感受到的。胸口的结放松了,脑袋里仿佛充满了氦气,嘴角向上蠕动,开始微笑……这是幸福吗?”
这种情感浓烈的赞扬在六年后的现在看来似乎有强烈的不真实感,如今已经很难在美国“主流媒体”上看到对来自中国的东西有这样毫无保留的赞扬了。六年来,美国政商两界的竞争忧虑不断增强,TikTok在“中国血统”和“逆全球化”叠加之下,无可避免地被华盛顿定期定点围猎。
一方面,美国国会内部的“反华竞速”烈度正不断提升,目标明确指向中国数字科技产业,将数据安全等技术问题泛化为国家安全议题。以近期为例,2024年2月21日,拜登发布总统行政令,将针对中国制造的港口基础设施带来的“网络安全风险”采取行动。2月28日,拜登发布总统行政令,授权司法部长阻止美国敏感数据(包括生物识别信息、地理位置信息和个人健康数据等)被大规模转移到中国等六个“有关国家”。2月29日,美国商务部发布通知,宣布对智能汽车进行国家安全调查,目标直指中国电动汽车产业出海。
华盛顿对TikTok等中国数字科技企业的动手使美国的国家安全边界愈发模糊,已经形成只要结论、不讲证据的固定范式。即便TikTok提出“德州计划”(Project Texas)并投资15亿美元与甲骨文合作,华盛顿的安全焦虑并未因技术解决方案而消解。
在这样的背景下,扎克伯格对TikTok“打不过就举报”的做法也算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华尔街日报》在2020年8月的独家报道中详细描述了扎克伯格如何向特朗普谏言,“TikTok等中国互联网公司的崛起威胁着美国企业,应该成为比控制Facebook更大的担忧。”
另一方面,逆全球化时代的全球化企业正经历着普遍的阵痛,中国数字科技企业出海在这一问题上感触更深,逐渐形成TikTok式的悖论:“中国血统—全球化企业—本地化运营”这样的理想多边平衡难以维系 。在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和愿景时,本地化运营成了最重要的关键。
在TikTok与华盛顿见招拆招的过程中,给中国出海企业最重要的经验启示或许是坚定了出海发展并与当地市场共生的重要性。TikTok在美国市场已经形成的产业链条和平台上的700万商家势必会寻求自救,这股力量远大于一个平台本身。这也是周受资在视频中强调“我们哪儿也不去”的重要依靠。
虽然TikTok的命运仍未最终确定,但能确定的是,坚定支持开放、合作和全球化永远是发展的正道。只是当推进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大旗只能由中国守护时,多少还是带有一些遗憾和悲壮,以及“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