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那些年那些事 | 先行一步:悼念傅高义教授(1930-2020)

作者:郭振羽 发布时间:2021-04-01 来源:复旦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收藏本文



郭振羽 教授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终身荣誉教授, 新加坡新跃社科大学学术顾问。曾任南洋理工大学传播与信息学院创院院长 (1992-2003),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创院)署理院长(2003-2005)。在受邀创办南洋理工大学传播学院之前, 郭教授曾任新加坡国立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及高级研究中心主任。 

郭教授早年毕业于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随后赴美就读于夏威夷大学和明尼苏达大学,先后获得社会学硕士和博士学位。1973年到新加坡任教之前,原任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先后曾受邀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华盛顿大学,台湾大学,政治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厦门大学等校访问教授/学者。1990年创办英文《亚洲传播学刊》(As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英国Routledge 出版,列入SSCI索引),并担任主编至2010,长达20年。2000-2004年曾任国际媒体传播研究学会(IAMCR)副会长。郭教授在教学研究之馀,也积极参与公共服务,曾荣获新加坡总统颁发公共服务奖章(PBM, 1997)及公共行政(银)奖章(2001)。



(一)

2020年12月20日美国传来傅高义教授过世的消息,虽然知道傅教授已是90高寿,堪称人瑞,但是在哀悼惋惜之余,大家不免还觉得几分错愕讶异,主要是因为老教授这段时间还非常活跃,经常出席各种会议,为世界大势,特别是中美关系发表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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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去年12月1日,他还以视频参加北京的《香山论坛》,评论在美国新任总统拜登主导下,未来中美关系的走向。

去年11月初,他也以视频参加台湾《远见》杂志主办的《远见2020年高峰会》,就当时尘埃尚未落定的美国总统大选表示忧心忡忡。

去年7月,他接受《环球日报》访问,对当时中美之间频频发生的摩擦和矛盾,表示忧虑,担心两国发生军事冲突。《环球日报》标题上写着:“很不幸,中美有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

去年4月,90多名美国知名学者和前政府官员发出公开信,呼吁中美两国合作,应对新冠疫情带来的世界危机。傅高义也是带头签署的学者之一。

2019年7月,100多位关心亚洲的美国学者和外交官,在《华盛顿邮报》发表一篇掷地有声的鸿文,题目是“中国不是敌人”。傅教授是起草人之一,代表了美国自由派学者专家的心声。

他终身研究东亚社会政经发展,2000年退休之后,以70高龄,花10年时间专心研究邓小平,曾多次访问中国,会见有关人士,收集相关资料,于2011年出版60多万字的《邓小平与中国的变革》(中译本分别于2012和2013年在台北、香港、北京出版)被公认为评介邓小平毕生功过的传世之作。

再往前溯,这位哈佛学者早在1960年代就开始关注中国的发展,前后出版了几部相关专著:《共产主义下的广州,1949-1968》(1969)以及《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1989)。正如书名所示,他总是先行一步,见人所未见,多年来,在哈佛赢得“中国先生”的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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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当今中国学界和政界年轻的朋友,可能还有人不知道早年傅高义教授却是以日本研究一举成名的。他在1979年出版《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举证日本社会的若干特质,是美国社会所不及,警示日本社会的竞争力,可以凌驾美国。此书一出,不但在美国大受重视,在日本更是激起千层浪。原来日本民族性常以忧患意识自励,不作自我张扬,如今有哈佛教授如此推崇,信心大增。日译本一时大销,据说至今还保留销数最高(非小说类)外文译著的记录。

《日本第一》不但在美国和日本风行一时,在亚洲地区努力追求发展的大趋势下,各国也有意以日本为师,寻找发展的诀窍。据说当年新加坡的高级公务人员也是人手一册,精读这本日本发展的秘笈。

正是在如此情境之下,新加坡当局于1981年邀请到这位大师来访。而我当时正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负责社会系系务,以此身份,有机会和这位社会学前辈,有较多的接触。

那年傅教授7月来访,随即在区域英语中心发表公开演讲。新加坡电视台,知道傅教授精通双语,也安排了英语和华语两场电视访谈,分别在8月4日(第五波道英语)和7日(第八波道华语)晚播出。

这两场电视座谈,主宾当然是傅教授。新加坡长年推动双语教育,如今有外来世界级的学者,以流利华语参加座谈,不但媒体特加重视,一般人也不免好奇,想知道这位来自哈佛的东亚研究中心主任的华语到底斤两如何。在新加坡方面,我个人以社会学学者身份受邀全程参加英语和华语两场座谈,是个人殊荣,也算是代表本地学界对国际知名双语学者的回应。

除了我和傅教授之外,电视台邀请到当年政府投资公司Intraco总经理比莱(Gopinath Pillai)担任英语座谈主持人,参与座谈的还有国立新加坡大学政治系副教授陈庆珠(90年代起担任新加坡驻联合国以及驻美国大使多年)以及新加坡箴言报(Singapore Monitor)主编卓天赐。华语座谈则是由新加坡广播局主席黄望青(曾任新加坡驻日本大使)亲自出马主持,其他参加座谈人士还包括当年出道不久的国会议员符喜泉女士。

座谈会的讨论集中在《日本第一》一书,以及傅教授对日本现状和未来的观察和分析。傅高义华语流利,不愧是“中国通”,参与座谈完全没有问题,华英双语座谈都很顺利。

当年的海峡时报报道,倒是留下一则公案,值得一记。

话说1981年8月4日海峡时报预告当天电视节目,以傅高义为主的的英语电视座谈为主题报道,只是当天海峡时报竟然出现了两个版本,文字内容相同,但是选用了不同照片。其中之一刊用了傅高义、陈庆珠,以及卓天赐三人照片;另外一个版本,则是以郭振羽换下卓天赐。

当天我看到了两个版本,心中诧异。要知道当年报纸印刷技术不比今日,报纸临时抽版改版,费时费事费钱,是一等大事。我想知道原因,只是当年人微言轻,无从问起。这么多年来,只有在讲课时,偶尔会拿出来当成陈年报界轶事趣闻,作为例子。如今回顾此事,用心分析,看来有两种可能。一是主编原选用卓天赐照片,结果上级觉得用了另一英文报主编照片不妥,所以临时决定改用郭某照片。另一可能是先用郭某照片,结果发现三张人头照片都是大学学者,不免偏颇,所以决定改版。不论原因为何,现在看来,都不是大问题,好像不必如此大动作。如今时过境迁,真相无从查起,也无关紧要,姑且还是保留这段无头公案。

(三)

话说当年傅高义的《日本第一》,风行一时。只是日本发展固然惊人,足为东亚新兴地区表率,但是日本到底也没有超越美国,争先夺冠。那年傅教授在回答问题时,曾口出豪语,对日本发展表示乐观,认为“在未来20年,日本仍可保持支配世界经济地位”。结果日本经济发展泡沫,来得比预期为早。就在1990年开始,日本经济泡沫就已破灭,堕入了“失落的20年”。因为如此,傅高义在1990年代受了不少攻击,逼得他一再辩解,终于在2000年出版《日本还是第一吗?》,作为答复。依他的解释,他的本意只是点明日本社会的优点,其中包括:重视教育,建立完整医疗体系,强调治安,维护社会秩序,保持社会平等,等等。他特别强调原书的副题是“对美国的启示”,目的是在对照美国社会不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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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这番解说,也就不难理解他在1980年代,也是首先注意到亚洲四小龙经济发展的学者之一。他在1991年发表《亚洲四小龙》,同时也提出儒家伦理和东亚发展的关系。如此环环相扣,也不难理解他预见21世纪中国腾飞的远见。

傅高义在哈佛师从社会学大师派深思(T.Parsons),受的是传统的社会学基本训练,主修家庭社会学,博士论文研究是美国中产社会的家庭关系调适问题。1958年取得博士学位。毕业后最早出版的专书,竟是一本家庭社会学读本。早期在传统社会学刊发表的几篇论文是他的博士论文成果,走的路和一般刚出道的博士菜鸟并无二致:埋头努力发表论文,以谋求教职。

他学术生涯的转捩点,是在毕业后接受导师之一,人类学大师F. Klukhohn的忠告到日本做博士后研究。他原意是从事传统家庭社会学研究,要深入了解战后日本中产家庭的结构功能分析。他努力学习日语,在东京郊区深入访问六个日本家庭,马上发现日本中产阶级家庭的互动结构,不但和美国家庭不同,更重要的是,和他所理解的传统日本家庭有异。他以敏锐观察力,注意到战后新中产阶级“工薪族”(Salary Man)的出现,终身献身服务大公司大企业,有异于日本乡镇传统社会。1963年他发表《日本新中产阶级》一书,之后,“工薪族”一词被广为采用,这本书也成为理解现今日本社会的经典之作。

也由此他转换研究轨道,从传统社会学,转入跨学科的地区发展研究。他更重要的一次转身,是从日本研究,注意到中国的发展,开始努力学习中文,“先行一步”,投身中国研究。早在文革时期,就到香港根据文献和难民访谈资料,于1969年出版了《共产主义下的广州,1949-1968》。

1981年和傅教授会面时,他透露他的研究课题,已经开始关注到当时广东地区发展远景,果然几年后就拜读到他的新著《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广东》(1989),奠定了在中国研究的龙头地位。而由他对广东改革开放的深入研究,当然也注意到改革开放背后的“总设计师”,也促使他在70岁退休之后,以10年功夫完成《邓小平和中国的变革》(2010)这部传世之作。
(四)

纵观傅高义毕生重要学术贡献,从日本研究到中国研究,一脉相承,处处显露出他以宏观视野俯视东亚发展大趋势的洞察力,他总是“先行一步”,见人所未见,又能深入浅出,以通俗语言,推广介绍如此大趋势。而他在分析介绍之余的潜台词,则是他对东亚地区,以及他的祖国美国的和平发展的关怀。

值得一记的是,他最后的著作,在89高龄于2019年出版的《中国和日本:1500年交流史》,终于把他毕生献身研究的两个东亚国家,连到一起,宏观解析1500年历史大趋势。他在出版序言中说:“我试图尽自己的努力为中日关系史提供一个客观的解读,以改善两国关系。”他从未说这是他最后一本著作(他计划中的下一本书是《胡·耀·邦·传》),结果中日关系的1500年史成为他计划之外的学术生涯总结,是冥冥之中,适当的安排。

备注:文中用图均为郭振羽教授提供,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