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丨韦宗友 张歆伟:拜登政府“中产阶级外交政策”与中美关系

作者: 发布时间:2021-10-19 来源: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收藏本文

作者:韦宗友,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张歆伟,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博士研究生;本文摘自《美国研究》,2021年第4期。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韦宗友教授近照)


美国总统拜登入主白宫后,多次高调表示,要大力推进他在2020年大选期间提出的“服务于美国中产阶级的外交政策”(A Foreign Policy for the U.S. Middle Class) ( 以下简称“中产阶级外交政策”) ,作为新政府对冲特朗普“美国优先”外交政策影响,重塑美国外交政策方向的优先外交政策议程。


这一新外交政策议程到底涵盖哪些内容? 提出这项新政策的主要动因是什么? 面临哪些挑战? 对未来中美关系将产生哪些影响? 本文主要依据拜登政府官员的相关讲话、政策宣示、政府文件及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对上述问题展开讨论。 


一、拜登政府“中产阶级外交政策”愿景 


美国一直自诩为“中产阶级”国家,一些学者甚至将美国称为世界上“第一个中产阶级的社会”。在美国,中产阶级一直被视为美国社会的“中坚”,在美国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是美国经济发展的发动机,民主政治的坚强柱石,社会稳定的稳压器,以及“美国梦”最直观的化身。具体来说,中产阶级是指一个有两个学龄儿童的四口之家,一年的收入在 5万至12万美元之间(有两个学龄儿童的单亲家庭年收入在2.5万至4.4万美元之间)的社会中间阶层,有房有车、有医保和退休金、供得起孩子上大学、能够全家外出度假、有一定存款。 


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美国中产阶级收入裹足不前、中产阶级整体萎缩已经日益成为困扰美国社会的痼疾。很大程度上源于中产阶级、特别是产业工人的不满,高举“反全球化”、反建制旗帜,捍卫“美国优先”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在2016年大选中,成功击败呼声极高的民主党总统候 选人希拉里·克林顿,入主白宫。 


面对美国中产阶级的不满以及美国国内日益上升的左、右民粹主义思潮,拜登及其幕僚通过竞选网站、演说、文章和调研报告,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有别于民主党其他竞争对手及特朗普的外交政策议程,即“服务于美国中产阶级的外交政策”,作为其竞选和未来施政纲领的重要组成部分。沙利文等人指出,中产阶级是美国的主心骨,也是美国政治经济模式的成功样板。然而,过去几十年里,尽管美国经济继续增长,中产阶级却在逐渐萎缩,很多家庭难以维持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拜登在竞选期间也提出,美国必须打通内外政策的隔阂与樊篱,让对外政策必须服务于国内利益,特别是中产阶级利益,让他们在全球经济中获得成功。他强调,美国必须确保贸易政策为中产阶级服务; 国际经济规则要更能体现“公平贸易”,促进美国商业;美国要书写国际贸易规则,捍卫美国利益与价值观;加大国内研发和创新投入,确保美国创新优势;构建联盟与伙伴“统一战线”,更好地与中国竞争,迎接“中国挑战”。 


拜登及其团队提出的“中产阶级外交政策”,大致包含了以下几方面内容。


第一,对外经贸政策必须服务于美国中产阶级经济利益。第二,制定新贸易规则,反击国外“贸易不公”。第三,鼓励制造业回流,确保供应链安全。第四,确保美国科技优势,提升美国竞争力。第五,重视民主人权,但避免海外军事干预。第六,国防投入要为国内服务。第七,美国要继续领导世界,但也要分担责任。 


二、“中产阶级外交政策”提出的动因 


拜登及其幕僚提出“中产阶级外交政策”,既是对美国中产阶级不满的积极回应与迎合,也是借此“对冲”特朗普外交政策影响,重新确立美国外交政策方向,更好地与中国进行竞争。 


首先,回应国内中产阶级不满,迎合中产阶级经济诉求。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贫富差距扩大,经济不平等加剧,中产阶级萎缩,收入停滞,成为近年来美国学界、政界和媒体讨论的热门话题。拜登团队认识到,要赢得美国人民的支持,就必须对美国中产阶级的不满和诉求做出积极回应,让普通民众切实感受到美国的外交政策,不是华盛顿精英阶层的“回音壁”,而是直接服务于美国中产阶级的经济利益。提出外交要服务于国内中产阶级利益,就是要解决美国外交与内政的“脱节”,回应和满足国内中产阶级的利益诉求。 


其次,“对冲”特朗普外交政策遗产。拜登团队不认可特朗普的外交风格与理念,认为特朗普充满民粹主义和单边主义色彩的“美国优先”外交政策,不仅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国际主义理念格格不入,也“玷污”了美国长期以来精心维护的国际形象。但是,他们也清醒地认识到,特朗普的“美国优先”外交政策理念、反对海外用兵和海外“国家建设”、以“公平贸易”代替“自由贸易”的政策口号与行动,得到大批中下层美国人,特别是铁锈地带蓝领工人的热情支持与拥护,后者甚至将特朗普视为自身利益的代言人与捍卫者。如果美国决策者不能正视中产阶级的不满与怨愤,不能解决他们真正关心的问题,“特朗普幽灵”就会时隐时现,给他们的政策议程造成严重干扰。“对冲”特朗普外交政策遗产与影响,必须“对症下药”,重视中产阶级的利益诉求。相对于特朗普将更多矛头指向国外、指向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煽动右翼民粹主义狂热,拜登团队更重视“内政外交”齐抓共管。


再次,重置美国外交政策方向。拜登政府“中产阶级外交政策”,是“破”与“立”的结合。对冲特朗普具有强烈民粹主义和单边主义色彩的外交政策遗产,只是一个方面;在此基础上将美国外交政策重新“回摆”到民主党建制派重视的多边主义、国际主义,重振美国的“道德权威”与国际形象,才是他们提出“中产阶级外交政策”的 旨趣所在。因此,拜登政府的“中产阶级外交政策”,特别强调恢复美国国际领导,团结志同道合盟友,重视多边主义和“国际规则”,捍卫“民主人权”,与特朗普的单边主义和“美国优先”进行切割。 


最后,更好地与中国展开竞争。拜登团队提出“中产阶级外交政策”口号时,特别强调,美国只有搞好国内经济建设、提升经济与科技竞争力,才能更好地与中国在全球展开战略竞争,维护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拜登团队提出“中产阶级外交政策”的所有优先政策目标,基本上都有中国的“影子”。重视经贸规则制定,鼓励制造业回流及供应链安全,是为了应对中国的“经济挑战”,维护美国“经济安全”。提振美国科技竞争力,投资美国国防科技,是为了与中国在高科技领域展开竞争,维护对中国的科技与国防“优势”。重视民主人权、强调团结志同道合的盟友,是为了占领外交与舆论“道德高地”,更好构建针对中国的国际统一战线。强调国际参与和国际领导,用布林肯的话来说,是防止中国因美国的缺位而出现的国际领导力空缺,取而代之。 


三、“中产阶级外交政策”的实施与前景 


拜登入主白宫后,尽管将主要精力用于国内治理,特别是应对疫情蔓延、经济疲软及国内种族矛盾,但也通过人事任命、政策讲话、签署行政令及相关法律,积极推进“中产阶级外交政策”议程。


第一,强调公平贸易,为美国工人和企业赢得“公平竞争环境”。美国的对外贸易政策,要为国内中产阶级的经济安全服务。 


第二,签署行政令,确保供应链安全,鼓励制造业回流。拜登希望,通过一系列举措,推进美国供应链弹性,重建美国制造业能力,维持美国在研发领域的竞争优势,创造报酬优厚的工作,造福美国人民。


第三,投资国内有形和“无形”基础设施,保护中产阶级就业与福利,赢得与中国的竞争优势。5月28日,拜登政府提出总额为6.01万亿美元的2022 财年预算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数额最高的财政预算案。


第四,回归多边主义,重建美国国际领导权。通过这一系列“回归”(回归巴黎气候变化协议、回归世界卫生组织、回归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拜登政府意在向外界表明,新政府决心抛弃特朗普的单边主义,拥抱多边主义,重建美国国际领导权。


第五,重视联盟关系,恢复盟友对美国的信任。拜登政府认为,联盟是美国外交的独特优势,要实施“中产阶级外交政策”,必须重视联盟,充分发挥联盟这一战略资产。


第六,打“民主”“人权”牌,重建美国道德权威。入主白宫后,拜登将“民主”“人权”作为团结盟友、重建美国道德权威及与特朗普外交政策遗产进行切割的重要抓手。


应该说,拜登执政后,在推进“中产阶级外交政策”方面,开启了小步快跑模式。然而,由于这一政策本身的内在张力及当前美国国内政治氛围,其政策前景并不明朗。 


第一,政策目标与手段之间的匹配问题。表面上看,拜登政府的“中产阶级外交政策”,似乎十分诱人。它既要保护国内中产阶级的经济利益,又要扭转特朗普“美国优先”政策诱发的美国国际道义滑坡,实现经济利益与国际道义的“鱼与熊掌兼得”。然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恢复美国国际领导权,重振美国“道义权威”,很多时候必须以牺牲眼前乃至局部经济利益为代价,否则无法“号令诸侯”。 


第二,中产阶级是否买账。相对于桑德斯、沃伦等民主党内的激进派,拜登代表的是民主党内的温和中间派,也是传统的建制派。尽管出于争取选民支持和对冲民主、共和两党“左”“右”民粹主义势力考量,拜登团队也提出了“经济安全就是国家安全”,外交政策要服务于国内就业和中产阶级利益等竞选口号及施政纲领,但是,能否兑现或兑现多少,美国中产阶级还在等待观望。


第三,国会是否持续支持。经过2020年国会选举,民主党时隔10多年后再次控制了国会参众两院,为拜登总统推进其政策纲领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但是,国会内的民主、共和两党党争并没有丝毫放松迹象。与特朗普执政时期国会民主党议员“逢特必反”一脉相承,当前国会的共和党议员也多是“逢拜必反”。在拜登总统就任后国会通过的1.9 万亿美元经济纾困计划中,没有一位国会共和党议员投票支持。 


第四,美国盟友是否跟进。拜登重回国际主义,重视多边主义及同盟关系,倡导民主人权,美国欧亚盟友无疑积极支持。但是,美国欧亚盟友也知道,鉴于美国当下的国内政治氛围及特朗普外交政策遗产的牵绊,拜登的“国际主义”转向,能推进到何种地步,还是未知数。而且,拜登政府力推的“中产阶级外交政策”及其“经济安全就是国家安全”的政策理念,多少带有特朗普“美国优先”的政策遗风。一方面要与盟友“争利”,另一方面又要盟友支持其国际领导权,美国盟友恐怕不会答应。 


四、对中美关系的影响 


拜登政府争取国内中产阶级支持,对冲特朗普“美国优先”外交政策影响,重建美国国际领导力和国际威望,本来无可厚非。但是,拜登政府在兜售“中产阶级外交政策”时,将“与中国竞争”作为新政府政策推进的集结号,显然不利于中美关系的良性互动,也将给中美关系的未来发展蒙上阴影。 


第一,无助于缓和中美经贸关系。拜登团队一方面对特朗普对华贸易战和关税战提出批评,认为它非但无法解决中美经贸问题,相反让美国经济利益受损; 但另一方面却又表示,并不打算立即取消特朗普时期对华加征的关税。


第二,加大中美经贸“脱钩”的风险。拜登政府的“中产阶级外交政策”,特别强调保护中产阶级的就业与福利,重视制造业回流和供应链安全。拜登政府将鼓励制造业回流视为提升美国制造业能力,减少对华产业依赖和增加国内就业的“三位一体”竞争法宝,卖力推进。


第三,加剧中美科技竞争。拜登政府的“中产阶级外交政策”,强调振兴美国科技,确保美国在人工智能、量子计算、5G、生物科技等领域不被中国超越。拜登政府除了加大在这些领域的科研投入外,还特别强调对中国的防范,在中国在美投资、美国对华出口管制及中美科技交流与合作领域,严防死守。


第四,不利于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和平共处。拜登执政后,在亚太政策方面,除了批评特朗普不重视同盟关系外,基本上继承了特朗普和奥巴马政府亚太政策的大框架,继续将牵制中国影响,作为亚太政策的主要目标。


第五,不利于中美两国在全球治理领域的合作。拜登政府一方面表示要寻求中美在气候变化、防扩散、全球公共卫生及全球经济治理等领域的合作,但另一方面又处处对华设防,在经贸、科技、安全、舆论等方面,对中国进行限制和抹黑,扬言“要从强势地位与中国接触”,“该竞争时,竞争;能合作时,合作; 必须对抗时,对抗”。


结 语


拜登团队提出和推进“中产阶级外交政策”,究其本意,是要对冲特朗普“美国优先”外交政策遗产,赢得国内中产阶级支持以及重振美国国际形象与国际领导力。但是,拜登团队深知,鉴于当前美国国内政治氛围及特朗普“美国优先”外交政策后遗症,他们要推进“中产阶级外交政策”,举步维艰。因此,在政策提出和推进的过程中,拜登团队始终将“与中国竞争”,作为“内聚民心、外结盟友”的舆论和外交动员工具。然而,这种几乎不加掩饰的“寻找对手”做法,可能恰恰误读、误导了美国人民的主要关切。因为研究显示,“没有证据表明,美国中产阶级会支持与中国发生新冷战,或发起一场世界民主国家与威权政府的宇宙斗争,恢复美国单极世界霸权。”以“中国挑战”为噱头,既无助于给中美紧张关系降温,也不利于维护美国中产阶级的经济利益,甚至会“进一步扩大( 美国) 外交政策群体与华盛顿之外绝大多数美国人之间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