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立坚 发布时间:2025-08-07 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收藏本文
孙教授接受21世纪经济网连线采访
当地时间8月5日,日本央行公布的6月货币政策会议纪要显示,如果经济增长和通胀继续按照其预期发展,日本央行将进一步加息。同时,大多数日本央行成员支持暂时维持利率不变,但包括日本央行行长植田和男在内的多数成员倾向于最终加息,预计中期内经济增长和通胀将会回升。
日本央行的“鹰派”表态,很大程度出于通胀“高烧不退”。虽然日本6月核心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同比涨幅较5月回落,但仍然处于高位。数据显示,过去7个月,日本通胀率一直维持在或高于3%的水平,导致家庭实际收入持续下降,且目前日本的物价涨幅已超过七国集团(G7)其他国家。
此外,美日达成贸易协议也降低了双方贸易的不确定性。据新华社报道,美国原定于8月1日对日本开征的所谓“对等关税”税率将由25%下调至15%,备受关注的汽车关税税率也降至15%。这或许为日本央行未来加息铺平了道路。
当外界猜测日本央行10月加息的大门已经敞开时,日本却面临着可能步入经济衰退的风险。一方面,受对美出口下滑的影响,日本出口总额已连续两个月同比下降;另一方面,日本政府已经把景气动向指数评估转为“恶化”。通胀飙升遇上潜在的经济下滑压力,日本央行在加息的路上到底遇到了哪些阻碍?复旦发展研究院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孙立坚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采访,对相关问题进行解读。以下内容由发展研究院根据采访内容及孙教授增补内容编辑而成,供读者参考。
Q1
日本央行会议纪要坚持鹰派的表态,日本央行为何维持这样的强硬表态?
孙立坚:日本央行维持鹰派表态,主要出于以下四个方面的考虑,体现了其对当前经济环境的深刻判断与应对策略。首先,近期日元持续贬值在两方面对日本经济造成了显著的输入性通胀压力:从供给角度看,由于日本本身资源匮乏,很多关键物资的进口是刚性需求,而汇率贬值直接推高了进口成本,尤其是原材料价格上涨尤为明显;从需求侧来看,随着日本政府对旅游业的开放,加上日元贬值和假期效应的叠加,大量海外游客涌入,进一步推升了以服务业为主导的国内需求。其中,食品价格(如大米等基础食品)和能源价格持续上涨就是一个较为有力的佐证。
其次,日本央行将物价稳定作为当前阶段货币政策的核心目标,对通胀预期的管理目标优先于为应对经济下行风险而提供流动性支持、扶持经济增长和就业的目标。日本央行或许深知,当经济出现通胀压力上升与经济下行风险并存的滞胀状态时,必须迅速解决其中一个问题,否则一旦滞胀格局形成,央行的货币政策将会无能为力,或者至少政策效果会大打折扣。我们注意到,最近日本政府通过法律制度上调了最低工资水平,目的是确保购买力稳定以摆脱经济通缩压力,但同时又非常担心工资上升与通胀加剧形成恶性循环,因此只上调了 62 日元,这也能看出当前日本政府面临的两难挑战。
第三,外部环境的变化也在影响日本央行的判断。特朗普关税冲击的不确定性及其影响程度有下降趋势,这有利于日本出口企业竞争力的恢复。同时,市场对特朗普政策反复无常的认知导致部分企业出现“抢出口”的现象,这在短期内也可能推高国内物价水平。因此,日本央行在维持当前利率水平不变的同时,通过释放未来加息可能性的鹰派信号,意在强调其抑制通胀的政策决心与预期管理能力。
最后一点,日本央行维持利率不变乃至短期内继续小幅加息,是为了走出低息和零利率,为将来通过降息发挥经济刺激作用预留出有效空间。何况市场普遍预期美联储会开启降息通道,如果日本现在提前降息,未来就会失去降息空间,届时日美货币政策在方向和程度上的不一致,会严重影响日本央行货币政策的有效性,这一认知也是日本央行从过去的经历中总结出的经验。
总之,日本央行之所以维持鹰派立场,核心意图在于三个方面:一是遏制输入性成本推动型通胀及其二次传导效应;二是稳定日元汇率波动对实体经济的冲击;三是为后续货币政策腾挪空间,增强应对未来经济不确定性的能力。
Q2
之前有银行分析称,日本央行年内加息的三个条件,包括关税大幅回撤、日元贬值以及央行落后于通胀曲线的风险加大。目前美关税下调,通胀持续飙升,是否达到日本央行加息的条件?若持续不加息,日本通胀和日元将如何表现?
孙立坚:分析日元先贬值后升值的走势,不能只从日本经济自身变化的角度来看,还需要结合美国经济的变化来阐述。很多时候,非美货币的走势其实是由美元的波动决定的。最近美国就业数据不及预期,虽然关税带来的经济不确定性有所降低,但市场避险情绪反而进一步升温。只不过,“现金为王”(即对流动性的偏好)带来的结果不再是以往的美元升值,而是日元或欧元升值,这成了特朗普二次执政后的一个新特点。因此,近期日元升值并不能完全归因于日本央行的鹰派表态。如果我们仅从日本央行的态度来解释近期日元走强以及股市下跌的局面,就无法解释这一变化背后是否真的源自日本国内经济基本面的恶化。
当然,日本央行年内是否加息,的确与三个条件密切相关。第一是关税压力问题。只要日本对美存在贸易顺差,甚至因为美方关税下调使得顺差进一步上升,引发“抢出口”行为,那么美国借关税大棒施压的风险仍然存在。尤其是在特朗普政府主导下,美国的政策调整并非基于国际规则,而是完全出于美国利益至上的考量。因此,日本央行目前采取鹰派姿态,更像是在抓住一个有限的时间窗口,选择主动应对,并非意味着已经找到最佳策略,未来政策走向仍将视国际和国内经济形势而定。
其次,当下日元贬值的压力也为日本央行的鹰派姿态提供了合理性。但要注意,此前,在关税战局势尚不明朗、全球避险情绪上升时,市场普遍认为日欧是受冲击最重的地区之一,因此投资者自然选择美元作为避险资产,进而推动日元持续贬值。但随着近期美国非农就业数据走弱,市场预期发生转变,日元出现反弹。然而,这种由美元走弱带来的日元升值,却反过来引发了日本股市的大幅下跌。这种“汇率升值、股市大跌”的格局,释放了一个重要信号:美国(包括中国)的经济数据疲软,都会在日本引发通缩预期,一旦演变为滞胀,日本的宏观经济环境将变得更加糟糕。所以日本央行当下的紧迫任务,就是要应对老百姓感受最明显的通胀压力问题。
第三个因素,则与输入性通胀和需求拉动型通胀风险的叠加有关。当前,日元贬值带来的输入型通胀风险在上升,而关税下调及劳动力市场开放也正在推升需求,从而加剧通胀压力。在这种情势下,日本央行释放鹰派信号甚至直接加息,其实并不令人意外。问题在于,现在日本经济正处在物价、汇率、工资难以平衡的新 “三元悖论” 中:不加息,放任日元汇率贬值,会加剧输入性通胀;而一旦加息,又会影响日本经济活力,使企业无力提高工资,从而难以缓解物价上涨对民众的冲击。如果尝试通过工资上涨来对冲物价上涨,又可能引发工资-物价螺旋式上升,陷入恶性通胀循环。
从现阶段日本央行的政策导向来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已经将货币政策的目标单一化,即聚焦于抑制通胀,至于经济增长则暂时退居其次。这也意味着,日本央行实际上是间接承认了当前“不能一石二鸟”,即在当前国际环境下,已经难以实现“控通胀”和“稳增长”的双重政策目标。
Q3
日本经济现在或许正站在机遇与风险的十字路口,但我们注意到日本经济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日本7月份服务业活动以5个月来最快速度增长,升至53.6。逐渐旺盛的国内需求正在支撑着服务业的扩张。日本综合PMI从6月份的51.5也升至7月份的51.6,标志着自2月份以来最强劲的整体商业活动增长。其原因何在?另外,在内需韧性与外部贸易博弈的复杂棋局中,日本经济能否突破结构性桎梏,延续增长动能?
孙立坚:日本内需活力呈现复苏迹象,这主要得益于日本政府近年来将产业政策向提升服务业竞争力的方向倾斜,并且这些政策的连贯性为日本经济注入了新的动力,具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一是消费需求出现结构性回升。虽然前一阶段企业薪资增长对消费有一定支撑,但扣除通胀后的实际收入增长依然缓慢。更关键的是,为应对老龄化和少子化而推出的新移民政策,为国内消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需求动力。尽管日本国内有一些负面声音,但执政党坚持认为这一政策的长远效应对经济利大于弊。据日本厚生劳动省《每月勤劳统计调查》,2025年6月名义工资同比上涨2.8%,连续9个月正增长;同时,日本总务省《家计调查》显示,家庭消费支出环比增长1.2%(剔除通胀因素),创2024年12月以来新高。这直接带动服务业 CPI 同比上涨3.1%(其中住宿+8.2%,餐饮+5.7%)。这种价格上升反映的是需求旺盛,与之前提到的输入性通胀成因不同。
二是旅游业超预期复苏,入境游客呈爆发式增长,成为带动服务业增长的重要引擎。受日元贬值和假期效应推动,2025年7月访日游客人数达到310万人次,同比大幅增长58%,已恢复至 2019 年同期的 105%(数据来自日本观光厅《访日外国人消费动向》)。这一趋势极大地推动了旅游相关产业的收益增长。游客人均消费 18.2 万日元(约 1200 美元),拉动服务业收入增长 2.3 个百分点(数据来自日本银行《经济活动报告》)。酒店业景气度也持续走高,东京都心酒店平均入住率达 89%(前值 78%),房价同比上涨 23%(数据来自日本旅行业协会(JATA));餐饮业营业额同比增长 7.8%,其中居酒屋 + 12.3%,寿司店 + 9.5%(数据来自日本经济产业省《商业动态统计》)。
三是政策刺激与产业转型协同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一方面,在生产性服务业领域,政府持续支持研发投入增长。日本文部省《科学技术指标》显示,2025年日本企业研发支出占GDP比率升至3.6%(美国为3.4%),重点投向AI和量子计算。尤其在已有一定比较优势的半导体产业,上游生产性服务业取得显著进步,日本经济产业省《机械订单统计》显示,2025年第二季度日本半导体设备出口同比增长12.3%,全球市场份额提升至 38%。另一方面,政府推出消费券计划,2025 年第三季度发放“地域振兴优惠券” 1.2万亿日元,带动地方温泉设施的利用率由62%升至75%,中小型餐饮企业销售额环比增长4.5%(数据来自日本中小企业厅《政策效果评估》)。同时,数字化服务渗透率随之提高,无现金支付占比升至68%,有效降低了服务交易成本,提高了运营效率(数据来自日本经济产业省《无现金社会推进报告》)。
四是劳动力市场的结构性改善也为服务业发展提供了支撑。服务业用工扩张明显,服务业就业指数升至 54.3(制造业仅为 49.1),岗位空缺率达 1.48 倍(历史高位)(数据来自日本厚生劳动省《职业安定业务统计》);兼职时薪平均上涨至 1320 日元(同比 + 5.6%),缓解了用工短缺问题(数据来自日本 Recruit Works 研究所《劳动力市场调查》)。其中,女性就业参与率提升,日本总务省《劳动力调查》显示,女性劳动参与率升至 73.2%(前值 71.5%),在服务业中的占比达 62%;育儿支援政策也发挥了作用,保育园利用率提升至 98%,释放了潜在劳动力(数据来自日本内阁府《少子化对策白皮书》)。但也有专家指出,劳动力的质量及其生产率却打了折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政府推行的同等国民待遇政策(尽管近期引发国内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让日益增长的新移民为服务业发展贡献了举足轻重的力量。
即便如此,日本经济仍面临前面提到的严峻的结构性挑战。从时间维度看,短期矛盾体现在内需与外需的平衡上——若日元对美元贬值突破150以上,输入性通胀压力可能会完全抵消服务业复苏的成果。从中长期角度看,人口结构的失衡在倒逼产业结构升级。日本总务省《人口普查》显示,2025年劳动年龄人口占比已降至58.3%,对比2010年的65%下滑明显。虽然日本通过提升机器人普及率至全球第一的631台/万人,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23%的劳动力缺口(数据来自日本经济产业省《机器人白皮书》),但中小企业在数字化转型上的投入依然不足,产业转型仍然面临瓶颈,企业设备投资中数字化占比仅28%,远低于德国的35%,这同样制约了生产效率提升(数据来自日本内阁府《日本经济2025》报告)。
因此,未来日本要想持续释放增长潜力,必须在以下几个关键领域攻坚突破:一是重构供应链。过去日本海外投资的成功经验在于兼顾友岸和近岸的外包组合战略,但当前特朗普的全面关税政策遏制了这一模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战略反而增加了管理成本。因此,这促使日本必须加速推进“中国+ 1”的供求一体化的战略,以东盟为重要替代市场,减少对美国市场的过度依赖,是被认为打造日本未来经济增长新动能的关键。日本国际协力银行《海外直接投资调查》显示,2025年日本对东盟直接投资同比增长22%。二是抢占技术标准主导权。日本在 6G、氢能源等领域积极推动国际标准制定。三是提高关税冲击的可控性。在 15% 税率下,日本GDP损失仍可通过扩大内需,特别是发挥新移民政策带来的服务业增长潜力来实现对冲,目前服务业贡献率已升至65%,但仍需警惕特朗普政策的反复无常。四是实现增长动能的战略性转换。2025-2027年是日本从“出口依赖” 向“技术+服务驱动”转型的关键窗口期,转型成功与否取决于供给端企业研发成果转化率(当前18%,离目标25%还相差甚远)以及需求端的市场发力,目前日本旅游业收入占GDP 比重是1.8%,它们的目标是向3%迈进。
Q4
日本央行决定从2026年起放慢每月债券购买减量步伐的计划,称以此应对经济不确定性加剧。在您看来,日本央行为什么要每月减少购债?此前日本出现国债危机,您认为此举能够减少日本再次遭遇国债危机的风险吗?
孙立坚:日本央行缩减购债规模,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一是出于货币政策正常化的需求,目前日本国债大半头寸由日本央行持有,这使得国债市场难以正常发挥市场资金流动带来的价格合理形成的机制,也导致日本央行的利率政策难以找到合理的基准。在这种扭曲的价格体系中,货币政策的有效性和及时性都面临较大挑战,日本央行对此深有体会。它不仅一直在寻找摆脱零利率困境的机会,也始终在探索结束量化宽松(即QQE)政策框架的时间窗口,尤其是自2023年结束负利率后,我们注意到日银逐步退出量化宽松已成为必要的趋势。
二是财政风险控制的压力,迫使日本央行在保持政策一致性上做出权衡,通过维持低息和购债规模缓解财政压力。据日本财务省《年度预算书》数据,2025 财年日本政府总预算为115万亿日元,其中税收仅能覆盖78.4万亿日元,缺口需通过发债填补。而市场目前缺乏进场意愿,这已导致日本央行减持国债时价格出现暴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测算显示,若日本10年期国债收益率上升1%,政府年利息支出将增加3.8万亿日元(数据来自IMF日本国别报告)。这意味着,如果市场对日债定价产生剧烈波动,日本财政的脆弱性将迅速暴露出来。因此,日本央行在被动维持财政稳定与控制系统性风险之间,必须谨慎行事。
三是为应对全球不确定性,需保证日本央行作为最后贷款人的角色。正如前面分析的,2025年美国对日本汽车零部件关税调整,可能影响日本出口导向型经济。同时,日本央行还要考虑美联储政策外溢的冲击,美债收益率波动会加剧,日债市场也会不稳定。从这个角度讲,日本央行减持国债也是为自己的货币政策留出更大的冗余度。
所以日本央行这种缩减购债的举措确实有其积极的意义。一方面它能增强市场的定价能力,比如从2026年4月起,日银月度购债规模已计划从4000亿日元降至2000亿日元。据日本证券业协会数据,2025年第二季度日本国债市场流动性指数回升至62(前值58,基准值100),显示出市场运作已出现一定改善。另一方面,缩减购债也能抑制债务货币化带来的风险,降低通胀预期。日本央行计划2026-2028年将持有国债比例从52%降至45%,以减轻财政赤字货币化压力。
但我们必须看到,在当前环境下缩减购债也存在潜在风险,尤其是日本近期已出现国债价格大跌的情况,日本国债收益率面临飙升压力,2025年7月10年期日债收益率已突破1.2%,创2014年以来新高。若市场承接力不足,收益率可能加速上行,推高政府融资成本,甚至导致债券市场因流动性丧失而无法正常发挥投融资功能。此外,日本央行当前处于三方为难的困境之中:一方面要维持债券市场的稳定,减少购债可能引发流动性风险;另一方面需要控制通胀,可能面临加息压力;同时还要防止日元因利差因素持续贬值。日银自身的数据也反映了这种困境:2023至2025年间,日本企业贷款的加权平均利率仅上升0.3%,说明货币宽松的退出依然非常缓慢(数据来自日银《信贷市场调查》);而浮动利率房贷仍占家庭部门贷款的68%,表明家庭部门对加息承受力仍然较弱。
要降低国债危机风险,日本需加快结构性改革的步伐,货币政策的效果充其量只是 “以时间换空间”,且代价会越来越高。尽管日本央行缩减购债能以部分修复市场功能,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债务与GDP比率过高的问题。日本财政的长期出路在于:需配合上调消费税(从当前10%升至15%),并推进能提升产业竞争力的结构性改革。这样的改革确实要让日本经济暂时付出一定的代价,但拖延时间可能会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的债务危机的局面。
Q5
今年6月,6家日本车企中有3家遭遇在美汽车销售下跌,而且从出货量来看,日本汽车制造商正通过降低出口汽车价格、承担关税成本来维持竞争力。这是否说明美国的汽车关税对日本汽车业带来的负面影响开始显现?在您看来,美日贸易协议是否能减轻日本汽车业所受到的负面影响?
孙立坚:日本汽车在美市场长期凭借性价比优势与欧美市场形成错位竞争,尤其在经济下行时期,这种优势更为突出。但此次特朗普政府推行的全面关税政策,不仅削弱了其性价比竞争力,迫使它们不得不通过提价方式来应对成本上升,进而牺牲了最核心的市场占有率优势,而且还冲击了日本车企全球布局的供应链原本具备的风险分担与成本控制功能。如今这种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分散化生产基地与供应链布局,反而因特朗普全覆盖的关税壁垒导致维护成本不断上升。
这种影响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市占率萎缩、销售数据下滑。根据日本汽车工业协会(JAMA)月度报告,2025年6月日本车企在美销量同比降幅:丰田降幅为8.3%(其北美市场占比达32%),本田为5.7%,日产为11.2%;另据日本财务省《贸易统计》,2025年第二季度日本对美汽车出口量同比下降9.4%。二是价格竞争压力激增。为对冲关税影响,日本的一些大型车企采取降价策略,出口车型平均降价幅度在4.5%-6.2%(例如雷克萨斯ES系列降价2800美元),车企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确保市占率地位不被替代,努力将关税成本内部化。丰田在 2025年第二季度财报中测算,每辆车需承担约1200美元的关税负担。三是产业链与供应链受到冲击。此次日本汽车零部件关税同步从2.5%提升至15%,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样,在特朗普政府全面关税冲击下,日本车企即便想在美国重建供应链以规避关税,也需要巨额投入,且难以在短期内成型。这导致日本零部件企业北美工厂的开工率降至72%(此前为85%),供应链重组成本也持续增加,马自达在投资者报告中预计,2025年物流支出将增加120亿日元。
无论如何,美日贸易协议的达成对日本而言,最大的好处是降低了贸易不确定性,企业的决策方向逐渐清晰,政府“以时间换空间”的战略目的也部分达到了。例如,美国对日汽车及零部件关税维持在15%(原本威胁上调至25%),避免了日本经济进一步恶化的风险。据日本野村证券测算,若关税升至 25%,日本汽车业每年损失将达1.2万亿日元。当然,日本为此需付出的代价及面临的政治挑战是向美资开放涉及日本权力阶层利益密切相关的农产品市场(过去被日本政府纳入负面清单的项目),以换取美国暂缓《232条款》的汽车进口配额限制。
从实际效果来看,该协议带来的影响是双重的:一方面,短期内确实起到了止损作用,比如汇率对冲效应——协议公布后,市场对日元信心增强,日元兑美元汇率回升 1.8%(从147升至144.5),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进口成本压力。但另一方面,日本企业需履行投资承诺,尽管这种承诺对日本而言并不公平:计划5年内向美国追加投资180亿美元,比如本田在俄亥俄州的电池工厂,并且这些投资所创造的大部分利润需留在美国。
更值得警惕的是,这些外部压力正在进一步暴露日本汽车产业的结构性困境。日本车企开源节流的重要方向之一,是尽快弥补电动车领域的短板。目前日本车企电动化率仅18%,节奏明显落后于美国车企的 25%(数据来源于日本经济产业省《汽车产业竞争力白皮书》)。此外,日本主推的氢能源路线与美国以锂电池为主的技术战略存在严重错位,不仅在技术标准上面临日益增加的壁垒,也使日本车企在未来技术方向选择上受到更大制约。
总之,日本车企目前已接近成本转嫁的极限。当前的降价策略使行业平均利润率跌破安全线,目前仅为4%,而历史均值为6.5%;同时又受到电动化转型滞后的困扰,日本纯电车型在美国市场的占比仅3.8%,而特斯拉占比达到了56%。因此,日本车企的生存战略未来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产业链重构,即加速北美本地化生产,目标是3年内将本地化率从68%提升至85%(这可参考现代汽车在佐治亚州的本地化生产模式,该项目获得了州政府提供约30%的补贴支持);二是技术路线调整,加大与美国电池企业的合作,如复制松下与特斯拉的合作模式,争取纳入美国《通胀削减法案》的税收抵免范围。
Q6
今年二季度日本大企业整体信心指数为负1.9,是五个季度以来首次出现负值。这对日本经济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您认为,后续日本经济走向衰退的风险高吗?
孙立坚:日本的大企业长期以来一直是日本核心竞争力的重要体现,其在海外市场的活跃表现支撑了日本经济的基本面。事实上,日本已经连续33年位居全球海外净资产国家排名第一,这些大型企业功不可没。同时,它们也是支撑日本国家信用的关键力量,尽管日本政府长期存在巨额财政赤字,但正是这些企业的稳健经营缓解了市场对日本债务可持续性的担忧。如今若这些大企业出现问题,可能会加剧日本国内的通缩预期,甚至引发政府财政危机。当前信心下滑的“火苗”已蔓延至大企业,这无疑给日本真正摆脱长期经济衰退带来了新的压力和不确定性。
日本大企业信心指数转负带来的直接影响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资本支出收缩的风险上升,会削弱大企业的造血能力。根据日本财务省《法人企业统计》的数据显示,2025年Q2大企业设备投资计划同比增速降至1.2%(前值3.8%),创2023年Q4以来新低。日本经济产业省《生产动态统计》也显示,制造业企业设备利用率指数降至92.5(前值95.1),产能闲置压力在加大。
二是对就业市场产生负面传导效应。虽然目前日本的总体失业率依然维持在2.5%的低位,但结构性问题日益显现。非正式员工的占比已升至38.2%,为历史新高,表明劳动力市场的专业化程度下降、就业质量恶化。同时,2025年第三季度的企业招聘计划指数下降至45(前值为52,荣枯线为50,数据来自日本央行《短观调查》),反映出企业在面对不确定性时的人力资源配置趋于保守,就业市场的疲软信号正在显现。
三是对产业链形成联动冲击。随着下游需求持续低迷,上游行业如钢铁业的信心指数也同步下滑,从前期的-8.3降至-15.6,这预示着日本汽车、机械等下游产业将面临更大的成本传导压力。根据日本经济产业省的最新数据,2025年第二季度工业产出指数环比下降0.7%,已连续两个季度录得负增长,显露出通缩的风险信号。
上述趋势也得到了其他相关宏观数据的印证。例如,日本内阁府发布的合成景气指数(CI)在2025年4月至6月已连续三个月低于景气基线,是明显的先行预警信号。而根据内阁府《消费动向调查》,消费者信心指数降至30.2,已低于35的警戒阈值,同时家庭储蓄率上升至6.8%(前值为5.9%),反映出居民对未来经济环境的担忧以及消费意愿的减弱,内需萎缩。值得注意的是,近期服务业的景气反弹并非来自国内真实需求的复苏,而更多依赖于新移民增加和海外游客的消费驱动。此外,金融系统的脆弱性也在放大日本经济下行的压力。2025年第一季度,日本企业债务占GDP比重升至125%,企业中位数的利息覆盖率(ICR)已降至4.1倍,低于安全阈值5倍(数据来自日本银行《金融系统报告》),这表明企业偿债能力正面临挑战。与此同时,银行体系的不良贷款率也从2023年底的1.2%上升至如今的1.8%,信用收缩的风险正在累积。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日本宏观政策对冲能力也受到诸多限制。一方面,货币政策空间非常有限。即便日本银行已将政策利率上调至0.75%,在当前核心CPI维持在2.7%的背景下,实际利率仍为-1.95%(最新日本央行公布的数据表明,日本已连续六个月实际利率为负的状态),刺激需求效应明显受限。而根据日本证券业协会的数据,截至2025年7月,国债市场的流动性指数仅为62,这也制约了量化宽松政策的重启。另一方面,财政政策的刺激效应也面临瓶颈。当前日本政府债务占GDP比重高达263%,远超IMF设定的150%警戒线,其财政赤字率也达到6.2%,超过欧盟马斯特里赫特标准所规定的3%限度(数据来自日本财务省《财政健全化计划》)。
总之,就目前情况而言,日本经济衰退风险已显著上升,但尚未完全失控。尤其是7月份服务业的景气复苏是日本经济增长底部支撑的一个亮点。但未来其走势主要受制于两个因素:一是大企业信心恶化向实体经济传导的滞后效应(通常为 6-9 个月)是否能得到缓解,二是全球供应链重构对日本这种出口依赖型经济造成的持续冲击是否能通过内需提升来有效对冲。不管怎样,在政策空间有限、结构性问题持续暴露的情况下,日本经济的前景依然存在很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