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8月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美国将对进口芯片和半导体产品征收约100%的关税。另外，他还与苹果公司CEO蒂姆·库克（Tim Cook）一同出席新闻发布会，共同宣布了苹果公司在未来四年的新计划：苹果将追加1000亿美元投资于美国本土制造，并全面启动“美国制造计划”（American Manufacturing Program，下文简称AMP），涵盖研发、半导体工程、人工智能、软件开发、制造设施扩建等多个方向。如此举动，可能标志着半导体行业在中美贸易摩擦升级背景下已经翻开了新篇章。

而英特尔（Intel）作为美国本土老牌芯片巨头，其企业战略似乎已经与苹果有所不同，折射出不同企业在面对政策压力时的路径选择。本文将剖析苹果这一举措的背景、细节、影响，并通过与英特尔的对比，尝试探讨全球半导体产业的未来格局。

特朗普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与苹果公司CEO蒂姆·库克会面时握手

图源：华盛顿邮报

在半导体领域，美国的全球市场份额占比已从1990年的40%下降到2024年的12%，情况不甚乐观。早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其已经将半导体纳入其贸易保护主义框架。2019年，美国商务部将华为等中国公司列入“实体清单”（Entity List），禁止美国公司未经许可向其出售芯片和技术，实施严格出口管制，并推动使用《国防授权法》（NDAA）限制中国投资美国半导体公司，进一步强化国家安全审查，迫使全球供应链调整。隔年，特朗普政府说服台积电（TSMC）在美国建厂，同年5月台积电宣布在亚利桑那州投资120亿美元建先进芯片厂，此举被广泛视作特朗普“制造业回流”议程的重大胜利。

总之，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半导体政策核心无疑是“脱钩”，虽有效打击了其竞争对手，但也导致美国企业损失数百亿美元，并引发全球芯片短缺。到2021年特朗普离任时，其半导体政策已大致成形：出口管制框架成型，本土投资初见成效，但也暴露了不少问题，如供应链中断和盟友不满等。

特朗普于今年1月重掌白宫后，其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再度回归，并迅速将焦点锁定半导体领域。今年5月时，特朗普就曾威胁要对智能手机征收25%的关税——这将直接威胁到苹果的生产链，但库克至今仍未满足特朗普在美国生产苹果手机的要求。而在本次与库克的联合声明中，特朗普明确表示：“我们将对芯片和半导体征收大约100%的关税。” 但他同时提供了一个豁免条款：“那些在美国投资制造或承诺这样做的公司，将免于这一关税。”特朗普认为，高关税能逆转美国当前在半导体行业的不利地位。如此，可迫使美国本土科技公司将生产线从海外转移回美国，从而减少美国对亚洲市场（尤其是中国台湾和韩国）的依赖。他在椭圆形办公室会议中警告：“如果你们不建造工厂，我们会事后追缴关税，并保证你们支付。” 库克则对此表示：“总统要求我们思考还能承诺做些什么，总统先生，我们非常认真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特朗普在与库克共同宣布苹果公司2025年计划时，于发言中停顿了一下

图源：美联社

苹果的千亿美元投资并非空头支票，而是基于其先前承诺的扩展。早在2017年，苹果就创建了10亿美元先进制造基金（U.S. Advanced Manufacturing Fund），支持本土创新和供应商承诺并促进本土就业。2018年，苹果承诺五年在美投资3500亿美元，2021年宣布五年投资4300亿美元。今年年初，苹果已宣布将在未来四年内投资5000亿美元，并雇用2万名美国员工，包括在得克萨斯州开设一家AI机器工厂。此次追加使总投资达6000亿美元。而AMP的核心是是激励供应商将生产转移到美国，构建“端到端”硅供应链（end-to-end silicon supply chain），包括芯片生产、玻璃组件和稀土磁铁等。具体举措包括：

（1）合作伙伴、供应链以及芯片生产本土化。2025年，美国供应链预计生产超过190亿颗芯片用于苹果产品。而苹果目前已与多家知名半导体公司签署协议，包括康宁（Corning）、科希伦（Coherent）、环球晶圆美国分部（GlobalWafers America，下文简称GMA）、应用材料（Applied Materials）、德州仪器（Texas Instruments，下文简称TI）、三星（Samsung）、格罗方德（GlobalFoundries）、安靠科技（Amkor）和博通（Broadcom）。上述公司将生产用于苹果产品的组件。譬如，与康宁合作投资25亿美元，在美国肯塔基州哈洛茲柏格（Harrodsburg）工厂生产所有iPhone和Apple Watch的盖板玻璃，并开设Apple-Corning创新中心；与科希伦在德克萨斯谢尔曼（Sherman）工厂生产VCSEL激光（用于Face ID）等。苹果同台积电在亚利桑那工厂的合作仍将继续；与TI在犹他州Lehi和德克萨斯谢尔曼工厂也将扩展合作，使用Applied Materials的设备和GWA的晶圆生产基础半导；与三星在德克萨斯奥斯汀（Austin）工厂开发新型芯片技术。格伦方德在纽约马耳他（Malta）工厂则会生产无线充电和电源管理技术。Amkor在亚利桑那的新工厂为苹果提供先进芯片封装。

（2）扩张设施与就业。除开先前提及的在得克萨斯休斯顿建造25万平方英尺的AI服务器工厂外，苹果还将在底特律开设苹果制造学院（Apple Manufacturing Academy），提供免费课程和咨询，帮助中小企业采用AI和先进制造。同时，北卡罗来纳Maiden数据中心，以及在内华达、爱荷华和俄勒冈等地的设施也将得到进一步扩张。

库克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宣布了苹果公司的新计划

图源：X

就在苹果的新计划发布后不久，8月7日美股三大指数集体收涨，道琼斯指数涨0.18%，标普500指数涨0.73%，纳斯达克综合指数涨1.21%。科技股成为当日最大亮点，其中苹果公司股价暴涨5.09%，单日市值飙升1538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1047亿元），创下近半年最大单日涨幅，并带动整个科技板块走强。

AMP的初期效应或许已经开始显现。尽管在多数人看来，AMP更多是苹果应对特朗普政府对进口芯片征收100%关税的战略回应，但也不完全尽然。透过本土投资来获得关税豁免自然是直接原因，但也能借坡下驴实现供应链多元化。东亚地区地缘政治的紧张局势也促使苹果加速“去风险化”，透过台积电和三星的本土投资来确保自身芯片的供应稳定。这不仅降低海外供应链中断风险，还可提升苹果在AI和5G时代的创新能力。同时，苹果对美国政府政策的响应还能继续增强品牌形象。《华尔街日报》评论称，苹果通过与特朗普的合作展示了其“美国公司”身份，既有利于其争取《芯片法案》（CHIPS Act）补贴和税收优惠，也有助于缓解美国本土制造业衰退的批评，从而强化苹果的社会责任形象。总体而言，苹果当前的战略较为务实，其海外的生产线并未完全放弃（尤其是一些低端生产线，如iPhone组装仍主要在印度），而高价值组件则本土化意味浓厚，可见其成本和风险的平衡程度是做得较好的。

长期以来一直是美国市值最高的芯片制造商的英特尔，目前的市值仅为英伟达（NVIDIA）的十六分之一，也小于高通、博通、TI和AMD。几十年来，英特尔一直是全球销售额最大的半导体公司，但最近连续七个季度营收下滑，于2023年被英伟达超越（英伟达上个月在股市飙升后，成为历史上首家估值达到 4 万亿美元的上市公司）。英特尔近年来销售和利润表现十分疲弱。该公司在为客户制造最先进半导体方面不敌台积电，在人工智能数据芯片市场也被英伟达占据主导。同时，公司收入增长乏力，股价大幅下跌。英特尔也一直在错失良机。它错过了2007年iPhone发布后的移动芯片热潮。在人工智能热潮中，Meta、微软和谷歌等公司都在尽可能多地订购英伟达芯片，而英特尔则基本处于观望状态。不过，在拜登政府于2022年推出了《芯片法案》后，该法案为英特尔提供了大量补助，以推动在美国本土的生产，近年来其生存困境得到一定程度缓解。

陈立武接棒格尔辛格成为英特尔现任CEO

图源：英特尔官网

过往，英特尔坚持集成设备制造（IDM）模式（即从设计到制造的全链条控制），以维持其在PC和服务器市场的霸主地位。然而，随着苹果从2020年开始逐步转向自研“苹果硅”（Apple Silicon）芯片，并完全脱离英特尔处理器，两个企业间的差异变得愈发明显。苹果的战略更注重无工厂（fabless）设计模式，透过外包制造实现垂直整合和创新优化，而英特尔则在试图转型为代工厂务——这也是英特尔前任CEO格尔辛格所押注的风险高昂的商业模式变革。英特尔不仅将生产自有品牌的处理器，还为其他将制造业务外包的芯片公司（包括英伟达、苹果和高通）提供代工厂。英特尔也想强调自制优势，但面临制造技术问题：其自身7nm芯片工艺与台积电的3nm相比，已是远远落后。

当然，美国政府对于英特尔似乎仍持看好态度。当地时间8月15日，据彭博社报道，美国政府考虑用补贴换取英特尔股权，以支持其本土扩张。据美国商务部长霍华德·卢特尼克（Howard Lutnick）称，特朗普政府希望将《芯片法案》的资金转换为陷入困境的英特尔的股权。

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更新美国创新计划”主任苏贾伊·希瓦库马尔（Sujai Shivakumar）认为，英特尔是美国唯一有希望在先进芯片制造上重夺领先地位的本土公司，其潜力足以让政府出手干预。苹果与英特尔均可受益于政府的豁免条款，但考量到英特尔早已受到政府优待，特朗普的新政策还可进一步强化英特尔的优势，未来甚至可能吸引苹果等客户转向其代工厂。在《芯片法案》的缓冲优势以及美国政府的直接干预之下，英特尔未来或许也将恢复生机。

8月22日，英特尔宣布已与美国联邦政府达成协议，美国政府以低于市场价的每股20.47美元价格购入4.333亿股普通股，总投资额约89亿美元，对应9.9%的股权。美国政府的投资资金其中一部分来自“芯片法案”已批准但尚未拨付的57亿美元，以及独立政府项目“安全飞地计划”（Secure Enclave program）的32亿美元。这种以政府拨款换取股权的方式打破了美国长期以来政府和私营企业之间的互动关系。此前，仅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美国政府收购了准备进入破产保护程序的汽车制造商通用汽车公司的大部分股份。对此，彭博社认为这笔交易不仅是美国半导体政策的重大转变，也可能会为其他芯片制造商达成类似协议奠定基础。

总体而言，苹果的计划更像是“防御性”调整，而英特尔是“进攻性”扩张。路透社分析师Brian Jacobsen指出：“现金充裕的大型公司将从中受益最多。这是大者生存。” 这或许预示着未来在美国半导体产业的重塑过程中，苹果和英特尔将成为双引擎。

特朗普与苹果“两记重拳”的威力不可小觑。苹果的投资计划将进一步推动中美经济脱钩的进程，并强化美国在半导体领域的战略自主性。特朗普政府的100%关税政策虽可减少对亚洲供应链的依赖，但将“摧毁”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等国的半导体出口市场（这些国家高度依赖美国需求），苹果的高端供应链转移将加速美国也会“重塑”全球芯片格局。美国的百分百关税或将加速全球芯片供应链的分裂。在AMP的框架之下，苹果被定位为“美国本土化领导者”，但这会加速形成竞争性的区域集团，并引发多国的后续报复。而苹果的投资虽赢得政治好感，但也暴露了科技巨头在美中博弈中的脆弱性：如果贸易战升级，苹果在中国市场的20%营收可能受影响。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已对苹果、三星和英伟达等公司的供应链造成混乱，潜在地加剧全球紧张局势。总体而言，短期内美国的半导体战略优势将提升，但也增加了全球不确定性，可能导致更广泛的贸易壁垒和联盟重组，风险仍然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