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6日，美国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地区法院法官卡尔·尼科尔斯（Carl Nichols）在听证会上裁定，前总统特朗普执政时期的顾问斯蒂芬·班农将就其藐视国会罪于7月1日开始为期四个月的服刑。据悉，班农的法律团队仍有时间上诉。

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班农因拒绝配合众议院对2021年1月6日国会山暴乱事件的调查，在2022年10月被陪审团裁定犯有藐视国会罪，并须支付6500美元罚款。负责审理此案的法官尼科尔斯允许班农在上诉期间保持自由。但今年5月，班农在第一轮上诉中败诉，华盛顿一家联邦上诉法院的三名法官裁定，班农因无视众议院委员会要求其作证的指控而被判有罪，这一判决是合理的。6月，尼科尔斯法官表示，班农不应继续推迟服刑，必须在未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开始服刑。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早在2022年夏天的审判中，班农就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态度，在法庭内外反驳了有关他怠慢众议院委员会的指控。有一次，他发表演讲，威胁要对起诉他的检察官采取“中世纪式”的手段。

尼科尔斯法官5月的裁决让班农的律师措手不及，判决公布后，这位律师走上讲台，试图与法官争论。尼科尔斯法官指责这位律师不尊重法官，并且严厉训斥了他。班农本人更加顽固不化，他将本案描绘成对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攻击。此外，他宣称如果有必要将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没有什么可以让我闭嘴，无论是去哪个监狱，都无法让我闭嘴。”

这并不是班农第一次遭遇联邦起诉。特朗普担任总统时，班农曾经被指控在“我们建墙”筹款活动中犯有电信欺诈罪和洗钱罪。班农拒不认罪，称特朗普在2021年卸任之前已经赦免了自己，并且自己现在受到“行政特权”的保护。但是政府律师指出，国会的相关要求并不在特朗普赦免范围之内，班农不应再以“行政特权”为理由拒绝作证。

此外，班农还面临纽约州总检察长的指控。今年9月，纽约曼哈顿的一个地方法院将会就欺诈案对班农进行审判。目前他的三名同伙已经被定罪，因此班农被定罪也是大概率事件，据说刑期可能会长达15年。与联邦案件不同，总统没有权力特赦地方法院的定罪，因此即使特朗普11月上台之后也没有权力对他特赦。

班农被认为是特朗普2016年大选成功的关键策划人物。特朗普上任后的前七个月，他在白宫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常任委员，被人称作特朗普的“首席战略师”。今年5月30日，特朗普在纽约一家法院被判34项罪名成立，成为首位被判重罪的美国前总统。特朗普6月6日为班农辩护，他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拜登领导的司法部歪曲事实，他们不顾一切地要把班农以及其他所有共和党人关进监狱，因为共和党人没有向政治暴徒屈服，这完全是美国的悲剧”。

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不过，特朗普和班农的关系一直非常微妙。有人把班农说成特朗普的“影子总统”，这恐怕言过其实。特朗普当选之后，班农一直在政府内部挑拨是非，引发特朗普很多亲信的不满。2017年8月，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发生了白人至上主义者挑起的暴力事件，反对拆除南方邦联将军罗伯特·李的雕像，其中一位极端主义者驾车冲撞反抗议人群，导致一名年轻女子死亡。特朗普为暴徒辩护，但是为了避免白宫内部各个派系之间发生更多争斗，不得不做出“丢车保帅”的决定，选择将班农作为替罪羊，并且劝说他离开白宫。在离任之前，班农再次发表极端言论，但白宫澄清这些言论只代表班农个人意见。

比较而言，特朗普与班农所代表的利益群体有很大不同。特朗普是民粹而不极端，班农是极端而不民粹。特朗普为了得到选票，不得不照顾各种群体的诉求。例如，他在堕胎问题上放弃了之前的强硬立场，对于同性恋也表达宽容态度因此这个群体对他其实并不反感，而且他在少数族裔中的支持度也一直在获得提升。班农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人至上主义者，经常表达暴力性的言论。真正拥护班农的人只不过是极少数群体。在班农离开白宫之后，他与特朗普的关系并不紧密。在2020年总统竞选期间，特朗普试图再次拉拢班农，邀请他做自己的竞选幕僚。但是当时班农看到特朗普民调低迷，大势已去，因此拒绝了这份工作。但是班农帮助特朗普出谋划策，用各种办法否认大选合法性甚至推翻选举结果。

《华盛顿邮报》一位记者曾经披露了班农夺取美国政权的计划。班农拒绝对现有的政治体制进行修修补补，不愿意通过勉强获得50%以上的支持率来维持权力。他建议重组司法部，让其控制在保守派而不是职业官僚手中，并且希望“让现在的一切体制都崩溃”，“让一切不能满足普通民众需求和利益的既定秩序都被摧毁”。他试图拉拢民主党内的进步派加入“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共同推翻当权者的统治，建立一个“可以持续百年的新政权”。他还借鉴左翼的政治话语，编造了一套独特的、极具煽动性的叙事。他界定的敌人包括自由主义者、新保守主义者、全球主义者、华尔街，宣称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赢得选举，他们都是“永远掌权的唯一政党”，必须将其推翻。班农拒绝承认自己正在威胁美国的民主，也拒绝承认散布选举谎言和其他错误信息，而是宣称自己是在“澄清真相”。班农本来想组建民兵组织，使用武力进行抗争，但是他被逮捕之后不得不搁置计划。

特朗普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民主党人，后来才加入共和党，而班农则不同，他从小就是坚定的保守派。他信奉历史周期论，认为美国的历史发展并不是线性进步的，而是可以被分为不同的阶段。他借鉴了历史学家尼尔·豪和威廉·施特劳斯的理论，认为美国历史可以划分为从高潮、觉醒到崩溃再到危机的一个又一个周期，民族主义和威权主义现在正在美国兴起。他擅于煽动民众，让民众感到不满和焦虑，以此达到政治目的。班农提醒他的支持者去读罗马的历史，希望今天的美国避免罗马共和国衰落的悲剧，并且指责民主党正在把美国变成极权主义或独裁帝国。他的理想是改组美国的政党结构，将美国变成一个全球主义的精英政党（民主党）和一个民粹主义的人民政党（共和党）对抗的结构，并且确信未来共和党每次都会获胜。

在对外政策上，特朗普和班农其实有很多分歧。在民主党人看来，两人有属于同类，但实际上彼此分歧很大。特朗普主要关心贸易问题，主张与其他国家“公平”贸易，对于其他国家的政治制度漠不关心，也不想去颠覆其他国家的政府。班农则热衷于在世界上其他国家搞破坏，欧洲是其战略重点。他成立了各种组织从事违法活动，为了筹集经费他不惜通过各种非法手段获取经济利益。有意思的是，班农曾经在意大利租下了一个修道院，与一位来自梵蒂冈的枢机主教合作，建立了一个专门培养民粹主义分子的智库。他还宣称，一旦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他将在全世界建立数百个据点并形成网络。班农还介入意大利内政，试图说服意大利总理梅洛尼保持原来的右翼路线，不要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达成协议。

特朗普担任总统时，试图利用班农，但是也在防范班农做出极端行动。特朗普内阁成员非常多元化，不仅包括共和党建制派和温和派成员，也包括班农这样的极右翼分子，相互牵制和约束。特朗普2021年下台之后，他为了争取更多选民支持，其政治观点其实已经变得温和。但是由于不断卷入诉讼，他对“深层政府”的不满有增无减，暴力倾向越来越明显。未来两个人将会是什么关系，依然非常微妙。

如果我们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件综合起来分析，就会发现无论是特朗普遭受的几项刑事指控，还是班农遭受的藐视国会和欺诈指控，都不是孤立事件。他们是民主党系统性地针对特朗普阵营企图颠覆2020年大选结果的回击。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避免类似破坏宪法原则的事件再次发生。

图片来源：路透社

国会山暴乱事件之后，国会民主党人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并且有少数共和党人加入。委员会认为特朗普参与了推翻2020年大选结果的阴谋，并且未能阻止其支持者于2021年1月6日暴力袭击国会。但是根据现任众议长、共和党人迈克·约翰逊公布的数千小时的录像，这起事件的暴力色彩并不明显，两党对其定性一直存在争议。民主党人坚持不懈，对参与国会暴乱和选举干预的特朗普骨干成员进行穷追猛打。

除了班农之外，特朗普阵营的很多骨干都被起诉或者已经被判有罪。今年3月，曾担任特朗普贸易顾问的彼得·纳瓦罗（Peter Navarro）被陪审团裁定有罪，罪名和班农相同。从3月起他在迈阿密联邦监狱开始服刑四个月。纳瓦罗曾经试图获得联邦最高法院的干预，但联邦最高法院拒绝介入。纳瓦罗在 2021 年的回忆录《特朗普时代》中表示，班农是挑战 2020 年大选结果的设计者，其目的是阻止拜登成为总统。

此外，特朗普的前竞选团队律师肯尼斯•切斯布罗（Kenneth Chesebro）曾经试图推翻威斯康星州、佐治亚州的选举结果，因此被两个州的地方法院提起诉讼。特朗普的前律师、纽约前市长朱利安尼也遭到了佐治亚州的起诉。在2020年时，朱利安尼曾经被特朗普指定负责有关“大选舞弊”的法律事务。之后他炮制了投票机被“动了手脚”的阴谋论，并且煽动民众武装行动起来。

认为本案存在针对特朗普和班农的党派政治动机，可能站不住脚。因为本案法官尼科尔斯本身与共和党关系密切。他曾经担任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的书记员，而且曾经在小布什政府的司法部任职。更有趣的是，尼科尔斯是特朗普担任总统时期一手提拔起来的。2018年3月，特朗普有意提名尼科尔斯担任哥伦比亚特区联邦地区法院的法官，但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否决了提名。2019年1月，特朗普宣布他打算再次提名尼科尔斯出任这一职务。最终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和参议院相继通过了提名。

班农被判有罪并且即将开始服刑，对于特朗普阵营的其他成员来说是一个有效的震慑。未来国会可以更容易地对那些拒绝接受传票的人追究责任。民主党已经下定决心，要长期监禁班农。目前他的犯罪证据肯定已经被掌握，纽约州作为深蓝州，这里的地方法院一定将会对其严惩，而且刑期会更长。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特朗普绝大多数亲信都已经被定罪或者判刑。更早的还有曾经在2016年担任特朗普竞选团队总负责人的保罗·马纳福特，以及特朗普政府的首任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迈克尔·弗林，两人都曾经卷入通俄门事件，并且在特朗普卸任之前得到特赦。此外，还有在特朗普封口费案件中担任污点证人的前律师迈克尔·科恩。

换句话说，特朗普第一任期中，内阁成员有两类人，一类人因为与他政见不同而闹翻，另一类人是忠诚于他的亲信，但是这些人目前除了蓬佩奥、奥布莱恩、莱特希泽三人之外，已经全部被定罪或判刑。民主党通过这种方式能否有效打击特朗普的力量，压制其广大信众？特朗普上台之后是否还会出现类似的其他“战略师”，班农是否后继有人？特朗普第二任期的人事布局思路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他将会如何报复民主党？这些需要我们保持观察。

对于特朗普来说，班农已经成为“鸡肋”。特朗普为了在大选中尽可能争取中间选民，不得不与班农保持距离。他现在为班农说话，只不过是出于情谊。如果特朗普上台，他将会对美国政府进行改革，正好需要班农的帮忙，但是那个时候班农只能生活在监狱里。

作者：孟维瞻

（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