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上岸”记

作者:吴斯洁 发布时间:2023-03-18 来源:长三角日报 +收藏本文

2020年1月1日,长江流域332个水生生物保护区全面禁止生产性捕捞。2021年1月1日,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大型通江湖泊等重点水域全面实行十年禁捕制度。


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十年禁渔”启动后,世代靠打渔为生的渔民转产转业情况如何?长江流域生态恢复情况如何?近日,记者再次走访长江“双肾”之一鄱阳湖地区,实地探访“退捕”之后的渔村。


船长:从捕捞者到守护者

南矶山,是鄱阳湖西南近岸尖湖域中两座小岛的合称。从江西省南昌市市区驱车60余公里,一小时内即可到达南矶山。距离虽近,但之于闹市,南矶山犹如密境。


鄱阳湖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下称“保护区”)位于南矶乡境内,面积3.33万公顷,地广人稀。进入保护区的过程充满仪式感,入口处竖着各式巨大的标语牌,提醒大家“保护区内禁止盗猎”,更有一辆警车和一台感应式喇叭,当行人或车辆经过,喇叭就会开始播放 “鄱阳湖湖区水域已实行十年禁渔期……”。


道路两边时不时飞起成群大雁。用望远镜看向远方,草丛之间尽是候鸟的脑袋在移动,数量之多,十分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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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区内有两座管理站——南山管理站和矶山管理站。在南山管理站,记者见到了船长(化名),他有着渔民专属的黝黑肤色,微胖的身形,因为他总让大家喊他“船长”,很多认识他的人甚至都不记得他的真名。


和岛上其他居民一样,船长也生长在打渔世家,儿时便随父辈进鄱阳湖打渔。2013年,28岁的船长改行当起了保护区巡护员,实现了从捕捞者到守护者的转型。不夸张地说,船长的这次转型实际上是一个渔民家族的转折。


但船长当时的想法却十分简单,他在村里看到招聘巡护员的广告,“觉得好玩,决定试试”。十余人参加了这场招聘,集体培训三天后,又迎来一场考试,船长误打误撞考了第一名。此后,他正式加入巡护员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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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长江流域施行的是季节性禁渔。“3月20日至6月20日是休渔期,本想着在允许捕捞的季节打渔,在休渔期当巡护员。”船长说。


虽然巡护员的收入远不如打渔多,但这是极有乐趣的工作。进入保护区管理站,在生态领域专家的带领下,十年间,船长已对保护区内大部分动植物的习性有了一定了解。


“我们主要工作是保护湿地生物多样性、候鸟栖息地等,阻止人为损坏湿地,阻止一切和保护相违背的事情。同时,还承担一些宣教、科普工作,包括引导游客正确观鸟等。”船长介绍道。


保护区的自然资源极为丰富,风景秀美,大片的苦草、野荸荠等,为候鸟提供了丰富的食物。纵观全国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鄱阳湖是整个“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飞区中最重要的候鸟栖息地之一。每年10月至次年4月,数以万计的候鸟聚集于此,不乏东方白鹳、黑鹳、白鹤、白头鹤等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


初春的鄱阳湖寒风瑟瑟,船长正领着新一批参加科普活动的孩子观察候鸟。去年新加入两位“90后”巡护员为管理站添入新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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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鄱阳湖”

无论是船长,还是其他渔民,谁也没想到“十年禁渔”来得如此之快。


作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南矶山从2020年1月1日起就开始启动全面禁捕。渔民转产转业、外出谋生,岛上常驻人口断崖式减少。


“现在岛上狗都比人多。” 船长开玩笑说,“小孩送去县城读书,年轻人外出打工,稍微年长的出去只能卖苦力。留在这里的基本就是走不动的老人。加上各个单位的工作人员,整个岛上常驻人口可能不到400人。”


事实上,相比当起巡护员的船长,更多渔民的转业过程更为坎坷。2019年十年禁渔的准备工作开启后,随着捕捞证、渔船、捕鱼工具被相关部门回收后,渔民们陆续谋划改行。最初,南矶山很多渔民就地取材,以自家楼房一楼为场地,做起了“农家乐”餐饮生意。然而, 2020年新冠疫情来袭,加之鄱阳湖区餐饮业季节性过强,大家很快就发现这条路行不通。


2020年4月,记者在保护区村庄里还看到很多开张的饭店,家家户户都忙着张罗生意。但到了2023年,记者再次来到相同的地方,道路两边的饭店和民宿都已关门,有些房屋里甚至没有居住痕迹,大门紧锁,铁锁上罩着塑料瓶,应该是为了防止生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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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告诉记者,“对于世代打渔为生的渔民来说,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出去工作。除了打渔,他们也没有其他技能,四五十岁的现在出去找工作也只能是卖苦力。”


记者了解到,在资源富足的时期,渔民的收入很高。每年只在丰水期工作两三个月,一般可以赚20万元左右,勤奋点或许还能赚到30万元。


“小龙虾卖得特别好,最高的时候卖到过13块元一斤,我们捕的小龙虾都卖给江浙和广东一带,他们收购价格比南昌高。”一位曾经的渔民告诉记者。


不捕鱼的九到十个月间,他们选择随心所欲地过着没有规划的生活,打打牌,喝喝酒。虽说打渔也需要冒风险,但赚钱仍属相对容易。用当地一位村民的话说,“只要勤劳,出门就有钱赚。”


或许因为过惯了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转业后大多很难适应工厂里的管理。“我觉得,我们去大城市打工,最难适应的就是规章制度太多,要受束缚。”船长告诉记者。


在采访过程中,船长时不时会说起南矶山的故事,诸如过去渔民之间为了争夺地盘而起争执、儿时打渔时看到的“江猪”(江豚);又如,每到涨水季,管理站办公室都会被淹,他们总会提前将一楼的办公用品搬到二楼,待水退去,又会在会议室被淹过的墙面上画上一条最高水位线……在岛外人听来,每个故事都十分有趣。


但当记者问起船长“对孩子有什么期望”时,他却只说了一句话:“离开鄱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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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和渔民齐出困

这些年的鄱阳湖格外不平静,禁渔、转业、干旱、建闸……特别是“十年禁渔”后,世代以打渔为生的家族似乎突然间失去了谋生途径,“老天赏饭吃”的赚钱方式再也行不通,从谋生角度、心理适应角度都是一个很艰难的转变。


船长希望后代一定要“离开鄱阳湖”,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转折时代渔民的觉醒。


虽然在鼎盛时期,渔民赚钱确实很多,但靠天吃饭的年月终会过去,无论多么不适应全面禁渔,无论多么怀念那些年无拘束的捕鱼生活,但渔民们都明白,靠天吃饭终究不是可靠的谋生之路,何况长江里的鱼已经越捕越少,转业是迟早的选择,主动选择总比被迫离开要好。


记者了解到,其实早在十年前,南矶乡的居民主要是以四五十岁以上的渔民、居民为主,从事天然捕捞、承包管理子湖泊。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大多在外省市或者新建县务工,孩子在县城或南昌市上学。尽管名下还有捕捞证,但这一代人实际上已放弃了渔业谋生。而这张捕捞证的存在感,几乎仅仅体现在退捕时,按照补偿标准领取补偿补贴。在走访过程中,记者几乎没有发现“90后”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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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矶山湿地生态保护,是复旦发展研究院智库研究员李琴的科研起点,“南矶岛是鄱阳湖中的两个湖中岛,十年前,南矶乡还是个非常传统的湖中渔业乡,生态旅游方面几乎是空白,仅有一条水泥路通往南山岛,路况条件较差”。


“南矶乡位于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社区居民主要以湖泊渔业资源为生计来源,因此保护生态和社区发展如何共赢,也是当地一直在探索的路径。”李琴回忆道,“过去十年,鱼越来越少,所以,南矶山的渔民退出,从长远来说,也是摆脱了困境。”


“在国家十年禁渔政策实施后,南矶乡的渔民全部‘洗脚上岸’另谋出路,退捕渔民完成转产转业,过去的传统渔业生产和捕捞,以及对湖泊湿地资源的传统利用模式已都不存在了。绝大多数退捕渔民在新建县或南昌市买房,打零工或灵活就业、企业工作或自主创业,极少部分退捕渔民继续留在南矶乡从事公益岗位工作,成为保护区的协助巡护员,或者从昔日‘捕鱼人’变身鄱阳湖的‘护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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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处于长三角的江苏省和上海市,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长江流域江苏段的重点水域有近4.2万退捕渔民,长江河口的上海市退捕渔民近两百人。这些渔民的转产就业,同样为保护一江碧水作出了贡献。


“十年后的今天,在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大背景下,生态文明建设和自然保护区的力度空前,无论是自然保护区事业和体制机制改革,还是发展方式的绿色转变,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琴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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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农业农村部近日发布数据,截至2022年末,中央和地方累计落实补偿补助资金269.98亿元, 16万多名有就业能力和就业需求的退捕渔民转产就业,22万多名符合参保条件的退捕渔民参加基本养老保险,4.4万多名退捕渔民领取养老金。


特别是长江江豚数量有所回升,长江江豚种群数量为1249头,其中,长江干流约595头、鄱阳湖约492头、洞庭湖约162头。与2017年1012头相比,5年数量增加23.42%,年均增长率为4.3%。鱼类种类和资源量逐步提升。2022年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监测到鱼类193种,比2020年的168种增加了25种。


作为长江流域系统性保护与治理的重要实践措施之一,十年禁渔还只是一个开始,未来也应是动态调整的。虽然现在很多地方反映“鱼多了”“要开捕”,但李琴认为,这都是不够科学的。


“目前水生生物资源恢复的成效是初步的,还没有开展全流域的科学评估,长江水生生物完整性评价的结果还没达到较好的等级。长江上游、中游、下游省市,人口和经济社会活动干扰不同,各地的恢复情况、恢复进展都不相同。长江干流、大型湖泊、小支流、库区等不同水域,局部自然条件也不同,鱼类物种也不同,恢复条件差异很大。”李琴说。


【大咖说】

陈家宽:长江生态系统健康是长江经济带发展的基础

现今仍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很多是从事生态保护相关的工作,巡护员、生态学者、鸟类摄影师……他们比任何人都熟悉湖区的鱼类,也了解候鸟的习性,同时也都熟知一个名字:陈家宽。


陈家宽曾任国家环保总局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评审委员会副主任、国家林业局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评审委员会副主任,同时也是生态领域的专家、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复旦发展研究院高级顾问,在他的调研和推动下,南矶湿地自然保护区从省级自然保护区晋升为国家级,并更名为“鄱阳湖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陈家宽告诉《国际金融报》记者,“南矶山自然保护区内拥有全国大陆内独特的、大型的河口一湖泊界面生态系统和三角洲湿地生态系统,这是它被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重要自然特征。”


陈家宽现虽已年过七旬,仍为长江流域生态保护工作奔走,“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是分不开的。长江流域因具有独特的地理特征、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土地矿产等资源,才具备文明起源与发展必需的条件”。


“十年禁渔,23.1万渔民退捕上岸,是为了保护长江水域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同时也是为了帮助渔民走出‘越捕越少,越捕越穷’的恶性循环。”陈家宽认为,鄱阳湖为长江中下游特别是长三角地区提供巨大的生态系统服务价值和水资源保障,南矶山的生态保护工作在长江流域有着典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