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2025年10月27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结束东盟峰会，从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出发转往日本东京访问。此前不久，特朗普刚刚会见了日本前首相石破茂，并与石破政府在一系列议题上达成一致，但随后而来的日本政权更迭则引发了人们对美日关系产生波折的担忧。作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女性首相，高市早苗正面临议会少数派内阁的危机与人们对其执政能力的质疑，其急需通过与变化无常的特朗普展开会面以证明自己，这将决定高市政权能否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保持稳定。

特朗普与高市早苗在赤坂检阅仪仗队

（来源：NBC News）

尽管从结果上来看，高市赢得了特朗普的赞许，并在会谈期间与美方签订了一系列相关协议，使得高市确信她将与特朗普迎来美日关系的新黄金时代（new golden age），但这更多是日方的单方面让步而缺乏实质性的互惠。显然，在合意达成的欢呼声背后更多的则是高市政权下的日本与特朗普政权下的美国之间的同床异梦，能否应对这样的不确定性将始终贯穿高市的执政生涯。

自安倍与特朗普的关系成为对美外交的范式以来，后继的数任首相都希望从安倍的行为中获取与特朗普打交道的经验，甚至连日本的官僚们也时常认为特朗普与安倍的友谊将给予高市一个良好的开局。日本的外交官僚从一开始就把活用安倍的“外交遗产”作为日本对特朗普外交的基本策略，并安排了一系列与安倍有关的活动。

如今，高市以安倍的继承人自居，其在外交风格与外交印象上难免被用于与安倍相比较，特朗普的确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他在真相社交（Truth Social）上夸赞高市是“一位兼具智慧与强大，值得尊敬之人”（a highly respected person of great wisdom and strength）。美国财长斯科特·贝森特（Scott Bessent）也表达了美方对于高市“安倍继承人”这一身份的期待。在这样的宣传之下，也无怪《读卖新闻》称安倍才是这一场美日首脑会谈的“隐藏主角”（陰の主役）。

实际上，笔者认为日本方面可能夸大了私人关系对美日关系的作用。除了安倍晋三之外，特朗普也时常在社交媒体上对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俄罗斯总统普京、印度总理莫迪、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等他国领导人表示具有良好的私人关系，甚至有时也不吝惜溢美之词，但这种表态并不意味着特朗普将在外交上对其它国家手下留情，而更多只是一种外交谈判的手腕以暗示对方应当满足美国的需求。这一点在美印交往过程中更为明显，尽管特朗普曾多次积极赞扬莫迪及二人的关系，但美国仍然对印度施加了50%的惩罚性关税，这意味着至少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内其对私人关系的重视程度进一步下降。

换言之，塑造强人形象并从他国手中为美国争取利益是特朗普向国内的支持者们做出的承诺，这意味着其所有的谈判都必须拿到应有的实利，有时甚至包括虚名，但对于虚名的渴求并不会减少国家应支付的成本。因此，寄希望于领导人之间私交恐怕难以达到日本的预期。

特朗普在东京会见了安倍晋三的遗孀安倍昭惠。

来源：The Japan News

对于高市本人而言，其在上台之初就表示，确保美日同盟将是她执政后的外交重心，核心主张即继续强化基于美日同盟的三方合作框架，合作对象则主要包括韩国、菲律宾与澳大利亚，并承诺日本将在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但问题在于，特朗普并不一定关心上述议题。今年5月，一向被认为重视同盟关系的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迈克尔·华尔兹（Michael Waltz）被提名为美国驻联合国大使，这一职位变动将其调离了特朗普政府的核心决策圈。同时，美国国家安全保障会议的人员也遭到大幅度削减，这使得日本外务省更加难以判断美国的对外决策。

另一个问题则在于，高市在日本国内所想塑造的保守强硬姿态也在牵制高市一味向美国妥协。作为党内保守势力与“日本归来”（Japan is back）的代表人物，高市的任务是为日本争取到更多的独立与军事权限。一方面，高市计划提前修改“安保三文件”，并将原定于2027年完成的将防卫预算提升至GDP的2%提前完成，甚至还将进一步增长比重。同时，高市也希望完成自民党右翼未竟之业——实现修宪而组建国防军——尽管目前看来成功率不高，但其能公然作为政策宣言提出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另一方面，高市政权不得不重视经济安全这一核心议题，在半导体、稀土、AI等技术与产业供应链上依赖美国的帮助，日本的国家结构决定了其无法实现自给自足而将进一步强化美日合作。换言之，高市的立场致使其无法全盘亲美，而需要在向美靠拢的同时争取日本的利益，以妥协换取政治与产业上的回报，同时借助美日同盟向非传统安全领域的延伸扩大日本在关键领域的话语权。这些难以平衡的宏大政治目标在“特朗普冲击”（Trump Shock）之下可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依照公开的行程，特朗普在27日抵达东京后先行会见了德仁天皇，在28号与高市举行会谈后访问横须贺的美军驻日基地，最后将在晚上与日本经济界举行共同晚宴。双方会谈的内容则涵盖（1）美日同盟强化的再确认；（2）对日本防卫力强化与防卫费增额的说明；（3）确认美日关税谈判的履行情况；（4）稀土供给网络的构建；（5）AI等科技领域的合作；（6）应对俄乌冲突这上述6个方面，而其中高市更关注的是美日同盟的强韧性，特朗普则更在乎美国的经济收益。

在会谈一开始，高市就强调：“美日如今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同盟国，日本希望与美方一道为世界和平与繁荣作出贡献。我希望与特朗普总统携手共同开创美日同盟的新黄金时代。”特朗普也给予了一定的回应：“我一直对日本抱有热爱和敬重之情，相信美日关系将变得比以往更加牢固。我期待着与日本的合作，并随时准备为日本提供所需要的支援，我们是最高水准的同盟国。”当然，特朗普很可能没有理解高市所言的“新黄金时代”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晰地意识到日本愿意为这样的美日关系支付一定的成本，因为高市表示愿意尊重石破政府时期美日之间达成的关税与投资协议，甚至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加码。

在会谈后，两国签署了关于经贸协定与稀土合作的两份文件，并且在关税协议上，两国承认将进一步采取措施以迈向美日关系的新黄金时代。具体而言，根据披露的协议内容，日本将对美国进行80兆日元的投资、增加75%的美国大米进口、购买2.5兆日元的美国防卫装备、购买100架波音飞机、购买1.2兆日元的美国农产品、增加LNG等美国能源进口，还包括一些涉及半导体、重要矿物、造船业等数个领域的具体合作。

另一份协议则是确保了美日之间在保障稀土以及关键矿产的供应，强调通过联合投资、强化加工能力建设和储备协调来降低对单一来源的依赖。这被认为可能与近期中国加强对稀土产业的管制有关，日本希望降低相关的结构性风险，据悉其领海内拥有较为丰富的稀土矿藏，但日方尚缺乏成熟的开采技术，通过美日之间的合作将有助于加快这一进程。

美日协议文件。

来源：日本外务省

为了展示诚意，日方一开始就做足了功课。高市向特朗普赠送了安倍晋三所使用过的高尔夫球杆以展示其安倍继承人的身份，并赠送了印有“JAPAN IS BACK”字样的黑色棒球帽以呼应特朗普的“America is back”。除此之外，高市甚至如安倍一样，表示自己愿意提名特朗普为诺贝尔和平奖的候选人以表彰其调停数场战争的功绩。在之后的午餐会上，高市一边邀请特朗普享用由美国米与美国牛肉制作的午餐，一边向特朗普进一步说明日本为提升本国防卫力做出了什么努力，包括日本对美投资实绩，以及如何在俄乌冲突和关键矿场上进行合作。

然而，日方所展示的“诚意”尽管让特朗普十分受用却并没有打动特朗普的心，在听完高市的介绍之后特朗普仅仅只是表示知道了日本在提振本国防卫上付出了努力，转而强调感谢日本购买了美国的军火，并称美日之间的关税谈判是非常公平的。这给日本予以了一定的打击，外务省的官员认为特朗普实际上根本没有想与日方商谈什么，在日方代表的谈判桌上准备了详实的材料，而美方代表的桌面上则空空如也。

实际上，双方也并没有发布联合声明或是针对同盟关系的专门文件，甚至没有举行联合记者招待会。尽管官房长官木原稔和外务省称这是因为后续的行程安排紧凑，在双方的协调下取消了记者招待会，但也难免使得外界猜测美国不够重视日本或是高市本人，毕竟前不久特朗普才与石破茂举行了联合记者招待会。

会后，高市和特朗普访问了横须贺美军基地，并在乔治·华盛顿号核动力航母（USS George Washington CVN-73）上发表讲话。特朗普高度赞扬了美日关系为全世界最卓越的关系，并在过去的80年内一直发展着良好的国家关系，一起共筑太平洋地区的和平与安全。高市则承诺，日本将从根本上提高防卫力，为地区和平与安定做出贡献。在两位领导人的背后飘扬着星条旗与日章旗，拉开带有“PEACE THROUGH STRENGTH”的巨大横幅以夸耀美日同盟的稳固与威慑力。

然而，与基地内此起彼伏的演讲与欢呼相对的则是基地之外的维尔尼公园中聚集了超过300名抗议人群，其中包括“横须贺和平船队”等8个市民团体以日本共产党、社民党、新社会党等有关人士。他们在公园高举“抗议美日军事一体化”“不要战争 NO WAR”的横幅，并用英语高喊“Go home! Trump”。

这些抗议是情理之中的也是难以改变现实的。作为美军基地的著名所在，与冲绳一样，此处有着大量的和平市民团体反对军事化、呼吁和平，长期以来向政府表达诉求。然而，美日同盟是当代日本对外战略的基轴，美日同盟一体化则是数届日本政府长期贯彻的政策，这一点不会改变，甚至将在高市任期内进一步深化。特别是，当前美国国防部（战争部）对于日本的防卫预算仍然不满，非正式地向日方提出增加预算的要求。按照NATO成员国的标准，日本应将防卫预算增长至GDP的5%，其中3.5%是核心防卫预算，1.5%则是辅助性支持，以配合美国在东亚的遏制战略，而日本则可以强化自身的防卫力量。为了达成这一目的，高市内阁正在研讨增长所得税、烟草税和法人税的可能性。

晚间，特朗普与日本经济界在美国驻日大使馆举行了晚餐会，包括APPLE、OpenAI、乐天、东芝、软银、丰田、经团联等一众美日经济界人士出席。在晚餐会上，特朗普赞赏了日本经济界的成就，但其目的却是以关税相要挟迫使日本经济界增加对美投资。依据美日之间的协议，日本应向美国提供5500亿美元规模的投资，而根据美国商务部长霍华德·卢特尼克（Howard Lutnick）的说法，仅在28日达成的一系列潜在合作项目就已经完成了4900亿美元的目标。这些项目将包括成立“美日造船联合工作组”以推进两国船舶制造维修一体化；三菱重工、东芝等参与美国西屋公司（Westinghouse）核反应堆建设模块；日立参与美国GE推进小型核反应堆项目；软银参与美国柏克德工程公司（Bechtel Corporation）主导的电力基础设施项目；三菱电机、东芝等同美国一起强化AI基础设施与尖端电子元器件供应链等。

经过特朗普-安倍与拜登-岸田文雄时期的努力，美日同盟已经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他们称之为“史上最紧密的同盟”，这一趋势将在长期内继续成为美日关系的主旋律。然而，美日之间的分歧也因为特朗普的“美国优先”与日本日趋兴起的民粹主义而变得难以掩盖。尽管高市一心想成为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那样的领导人，但她恐怕难以如愿，而特朗普也绝不是里根，美日关系也不会如英美关系一样“特殊”。

美日两国最关心的无非是安全和经济两个领域的议题。

在安全议题上，特朗普不愿意承担对盟友的保护责任，而要求日本自行强化防卫力量，则高市必须承诺增长防卫预算并购买美国的武器装备，这些表态势必招致日本国内反战团体的反对。数个在野党已经公开表示了反对或疑虑，除了一贯反对扩军的日本共产党之外，刚刚脱离联立政权的公明党干事长西田实仁认为不应当看重“量”而忽视“质”，虽然公明党赞成原有的2027年防卫预算增长，但高市突如其来的改口理应向国民做充分说明。立民党干事长安住淳也批评高市政府应当摒弃“美国的武器就是好所以就要买”的思维，如果以金额为前提讨好美国就无法获得国民的理解。同时，网上的舆论也不乏有质疑高市过于向美国示好，实际上是在出卖日本的国家利益以换取特朗普的欢心。这些声音实际上源起于高市的强硬人设，一些支持者将其视为日本国家利益的守护者而无法接受其依赖美国。

在经济议题上，考虑到合作项目往往需要经过旷日持久的立案、考察、调研、投入、奠基等一系列流程，所耗时间远远超过特朗普的4年任期。日本方面的基本策略是许以特朗普宏大的口头承诺以满足其面子工程，待特朗普期满下台之后，再视美国新政府的情况而决定美日经济合作的内容。但需注意的是，在安全议题与经济议题相重叠的领域往往能获得较快的成功，这主要取决于军工产业能从美日合作中攫取多少利益而配合政府的决策。

换言之，美日关系的深化早已不单取决于领导人的外交取向，更是国际关系与国家内政的复杂交织。对于日本，特别是当前的高市政权而言，她需要向国内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们展示的是不同于菅义伟、岸田文雄、石破茂这三位领导人的坚实领导力，以带领日本能够走向复兴。近期各大新闻媒体民调所展示高市内阁获得了50%~70%的超高支持率已经证明高市成功渡过了上台之初的危险期，使其有余力进行内政与外交的施展，而将不得不考虑如何与东亚邻国友好相处。正在韩国举行的中美、中日、日韩首脑会谈将牵动四国关系乃至东亚局势的新走向，并对日本的内政产生莫大影响，这对日本的政客们而言是需要共同思索并应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