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古力、靳钰垲 发布时间:2025-12-02 来源:复旦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收藏本文
前言
2025年10月2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赦免令,宣告币安创始人赵长鹏(Changpeng Zhao,简称CZ)得到赦免。消息一出,全球加密货币市场的热情瞬间点燃,比特币价格应声上涨5%,却也引发了美国的政坛风暴。表面上看,特朗普正在兑现“结束对加密的战争”的竞选承诺,但同时它也揭开了数字金融时代监管与创新、政商利益与国家竞争力间的复杂张力。本文将剖析CZ案的法律经济根源、特朗普家族与币安的利益共同体、行业洗牌效应,以及CZ案在两党争斗中的溢出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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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Z与币安的崛起
理解CZ案,首先需回溯他本人的经历,以及币安的创立与发展。上世纪80年代末,赵长鹏随家人移居加拿大温哥华。其青少年时期曾在麦当劳和加油站做过一些收入微薄的苦差事。然而,他凭借天资与努力最终脱颖而出,考入了麦吉尔大学,主修计算机科学。大学毕业后,赵长鹏曾在东京和纽约短暂工作。他创建了一个系统,将商业订单与东京证券交易所以及后来的彭博交易簿进行整合。在此期间,他还开发了期货交易软件。25岁时,他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三次晋升,先后管理过新泽西、伦敦和东京的团队。但他很快就辞去了这些工作,来到上海创立了富讯信息。
自2013年以来,赵长鹏一直活跃在各大加密货币项目中,当时他从一位与他一起玩扑克的风险投资家那里了解到了比特币。他作为加密货币钱包团队的第三位成员加入Blockchain.info,担任开发总监长达8个月,与知名的比特币布道者罗杰·维尔(Roger Ver)和本·里弗斯(Ben Reeves)密切合作。他还曾担任数字资产现货交易平台OKCoin(现头部交易所OKX前身)的首席技术官,任期不到一年。
2017年7月,赵在上海创立币安,当时比特币正处于牛市高峰,加密货币市场总市值不足200亿美元。币安以低手续费、高流动性的优势,迅速成为全球最大加密交易所。到2021年,其日交易量峰值超过760亿美元,覆盖超过350种加密资产,用户遍布180多个国家。而赵长鹏本人独特的个人背景也为其事业带来了难以忽视的优势。其自身的跨文化视野使币安定位为“去中心化”的全球平台,避免被单一国家监管所束缚。

赵长鹏于4月22日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出席一场活动
图源:Bloomberg/Getty Images
然而,币安自身的“全球性”属性也埋下隐患。币安早期采用“去中心化”名义运营,但实际由赵长鹏集中控制。公司并未在美国注册为货币服务业务,却允许美国用户交易,违反了美国金融犯罪执法网络的注册要求。某种角度而言,币安的成功源于加密货币的“网络效应”:用户越多,流动性越强,形成正反馈循环,降低了交易成本的同时还推动了市场扩张。但在监管真空期,币安的增长也吸引了非法资金流入。不过在加密行业这也是公开的秘密,许多处于早期“野蛮生长”阶段的公司无外乎都是“创新先行,合规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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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保密法与加密监管
CZ案的核心法律基础在于《银行保密法》(Bank Secrecy Act,简称BSA)的适用。BSA于1970年制定,旨在打击洗钱与恐怖融资。该法要求金融机构报告超过1万美元的现金交易,并持续监控可疑活动,以维护金融体系的整体完整性。早在2013年,美国金融犯罪执法网络便首次将比特币交易所界定为“货币传输者”(money transmitter),而至2019年,这一范畴进一步扩展至所有可转换虚拟货币(Convertible Virtual Currency, CVC)。
CZ案的法律导火索可追溯至2019年金融犯罪执法局的指导意见,该意见明确将加密交易所纳入BSA框架,要求实施客户尽职调查(Customer Due Diligence, CDD)和可疑活动报告(Suspicious Activity Reports, SARs)。据美国司法部调查,2017-2023年间,币安允许未验证用户交易,并故意规避美国制裁。2023年11月21日,司法部与币安达成和解:公司承认违反BSA、未经许可货币传输及制裁违规,支付43亿美元罚款;赵长鹏个人认罪一项BSA违反罪,并辞去CEO职务。2024年4月30日,西雅图法院判处赵长鹏4个月监禁、5000万美元罚款及3年监督释放。2025年10月23日,特朗普赦免赵,称其“未犯大错,受拜登政府迫害”。白宫声明强调,此举旨在“结束对加密的战争”,助力美国成“全球加密之都”。

2023年11月21日,赵长鹏离开位于华盛顿州西雅图的美国地方法院
图源:Getty Images
币安为规避美国严格执法,将总部迁至马耳他和塞舌尔等监管相对宽松的司法管辖区。不同国家间的资本管制差异往往驱动资金跨境流动,而加密货币的去中心化特性进一步放大了这一效应,导致全球资本向低监管区倾斜。其结果显而易见:美国加密企业外流加剧。根据CoinDesk和CCData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12月初,币安的现货市场份额为30.1%,而年初时为55%。从1月到9月,币安平台的月度现货交易额下降超过70%,从4740亿美元降至1140亿美元。这不仅仅是企业层面的短期损失,更削弱了美国的国家经济竞争力。更深层的问题在于,BSA框架尚未充分适应加密货币的匿名性和高速特性。传统银行交易易于追踪,但区块链的伪匿名(pseudonymity)属性大幅抬高了反洗钱合规成本。美国金融犯罪执法局数据显示,2022年与加密相关的可疑活动报告超过3.2万份,同比增长约50%。CZ案正是这一矛盾的典型,它凸显了“信息不对称”问题:交易所掌握海量用户数据,却未能有效披露和监控,导致市场效率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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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24年9月27日赵长鹏在加州刑满出狱到2025年10月获特朗普特赦,这一年中,在有些媒体、民主党政客看来,币安通过深度参与特朗普家族主导的加密项目(尤其是USD1稳定币),与其构建起一条高额收益的商业网络,为特朗普家族带来了可观回报。在此背景下,赵长鹏的赦免被《华尔街日报》等多家美国媒体和肖恩·卡斯坦(Sean Casten)、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等美国民主党议员视为存在“赦免换利益”之嫌。
2024年选战期间,特朗普竞选团队在正式开通比特币、以太坊等加密资产捐款通道,把“支持加密产业”包装成特朗普与哈里斯极为不同的一项政治标签。在此基础上,特朗普开始尝试围绕加密产业升级自己的商业帝国。在二儿子埃里克·特朗普主导下,加密公司“世界自由金融”(World Liberty Financial,WLF)在2024年9月成立。

2025年8月13日,埃里克·特朗普与World Liberty Financial 的其他领导人在纽约敲响纳斯达克开市钟
图源:Getty Images
在2025年3月,WLF推出以美元计价的稳定币USD1,声称以美国国债、现金及等价物作为储备资产。随后不久,阿联酋国有背景投资机构MGX宣布对币安进行一笔20亿美元的股权投资。根据WLF联合创始人扎克·威特科夫(Zach Witkoff)的确认,这笔投资“使用USD1进行结算”。MGX也对外明确表示,之所以选择USD1,一方面出于所谓的“技术与结算安排考虑”,另一方面“希望支持特朗普总统推动的数字资产创新”。
路透社对WLF的调查报告则指出,这单交易本身就占到全部USD1流通量的大约四分之三,撑起了USD1大部分的规模和叙事,也为特朗普家族带来了可观的利息和手续费收益。WLF的治理结构安排,还让特朗普家族通过控股和分润协议拿走代币销售净收益的75%,运营净收益的60%。因此,在这种格局安排下,看似是币安获得了来自中东主权资本的20亿美元资金,实则是特朗普家族通过自己的稳定币和加密平台“抽手续费”,预计可获得高达4亿美元的收益。
在稳定币USD1之外,WLF2024年10月推出的代币$WLFI获得了包括币安在内多家头部交易所在上市和流动性上的支持。在加密货币产业中,类似$WLFI这样的代币并不罕见。此类缺乏明确价值叙事或技术基底支撑的代币,哪怕有名人撑腰,也往往在一至二周的火爆后便销声匿迹。因此,特朗普家族并未着急将$WLFI推至二级市场,而是尽可能争取更多币圈资本巨鳄的背书。2025年9月1日,币安挂出$WLFI现货和合约交易。交易首日,$WLFI的价值一度冲到0.3美元,使特朗普家族对$WLFI的持仓可以转为数十亿美元的财富。
在有些媒体、民主党的政客看来,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在处理与币安相关的后续监管执法,以及对赵长鹏的特赦问题时,已经很难打消外界对“家族经济利益影响决策”的担忧。路透社、《华尔街日报》等媒体的系列调查和美国众议院司法委员会民主党工作人员(包括沃伦和杰夫•默克利)发布的报告指出,一方面,特朗普家族通过世界自由金融(World Liberty Financial)、USD1稳定币以及模因币等工具深度嵌入加密资产发行与交易;另一方面,总统本人又在事实上主导着美国加密监管的总体方向,并掌握联邦赦免权,这种角色重叠构成了利益冲突。
这自然也引发了美国媒体及大量民主党人士的质疑。伊丽莎白·沃伦等三位参议员联名致信司法部,直指“自今年5月以来,总统及其家族通过WLF进一步扩大了与币安的财务联系”。币安、赵长鹏及特朗普则一致否认。赵长鹏本人在获得赦免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赦免“感到意外”,并否认与特朗普有任何私人接触,更否认存在任何直接交易安排。特朗普则在接受著名政治访谈节目60 Minutes采访时,强调不认识赵长鹏,只因为听说CZ案是拜登政府的政治猎巫而赦免他。关于质疑声音,本文的最后部分将会进行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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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长鹏获得特赦之前,全球和美国本土的加密交易所竞争格局是比较明晰的。在全球市场层面,尽管经历了CZ案带来的43亿美元罚款,币安在2024–2025年依然是现货交易的绝对龙头:经多家数据机构估算,2025年三季度,币安现货市占率仍在40%左右,远高于排在其后的OKX、Bybit等平台。
但在美国本土,币安远没有如此强势。在重罚之下,币安几乎被赶出了合规意义上的美国市场,主要留在牌桌上的玩家是以“强合规”自居的Coinbase、Kraken等具有本土资本背景的交易所(业内多称之为“美国本土所”)。在拜登政府时期,除了币安之外,SEC并未对本土所网开一面。Coinbase、Kraken等平台也屡次遭到诉讼与处罚。而在特朗普第二任期上台后,监管风向整体转暖:新一届SEC主动撤诉,Coinbase、Kraken的诉讼案最终不了了之。
这意味着在赵长鹏获赦之前,美国本土交易所其实在享受一种“双重红利”:既摆脱了上一届政府的监管包袱,又少了一个最具威胁的全球对手。由此,Coinbase和Kraken可以把自己包装成“强合规”大交易所,吸纳对币安及之前爆雷的FTX心存疑虑的美国本土机构和散户入场。

著名交易所FTX的创始人山姆·班克曼·弗里德(Sam Bankman-Fried,简称SBF)
图源:Bloomberg
而在赵长鹏获得特赦后,美国本土交易所的红利还能持续多久,便成了一个问号。币安可能在美国重新获得某种形式的合规落地:不管是复活Binance.US,还是通过与美国本土券商、托管机构合作的“白标模式”。由此,币安便可在美国市场复制全球市场的打法:压低交易手续费、上更多小币种和衍生品、用更深的订单簿吸引高频交易者。这会逼着Coinbase、Kraken在费率和产品上跟上币安的步伐,进而压缩它们的利润空间。
更深层面的影响,是“合规红利”的消失。过去两年,Coinbase和Kraken一直在强调自己“配合监管、主动披露、走合规路线”。但是,当赵长鹏获得特赦后,Coinbase、Kraken这类美国本土交易所平台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最大的全球竞争对手能在违规之后重回市场,那自己这些年投入巨资搭建的合规体系,到底还能换来多少回报?因此,在制度层面,赦免赵长鹏给加密市场传递的信号对产业内所有玩家的行为激励和风险偏好,都会产生长期而微妙的影响。
短期来看,这种政商关系的变化似乎为币安带来了许多利好,但从长期来看,反而可能削弱币安乃至整个行业在主流金融体系中的信誉。如果交易所的兴旺与否取决于政治因素而不是基于公正的市场竞争,那么每一次美国的行政团队更替,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行业“整肃”。

司法部2023年的裁决
图源:美国司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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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币安曾被指允许恐怖组织和性贩运网络洗钱,赵长鹏赦免被不少民主党人士视为对金融犯罪的纵容。民主党阵营视赵长鹏赦免为特朗普涉嫌腐败的铁证,将其与币安创始人对特朗普家族加密项目WLF的投资直接挂钩。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币安在特朗普胜选后组建专责小组,与特朗普家族的加密初创企业达成数亿美元合作协议,此举被民主党斥为“赦免换投资”的明目张胆交易。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民主党领袖马克辛·沃特斯(Maxine Waters)在X平台发帖,直指“赵长鹏游说特朗普家族数月,同时注入数十亿美元资金,这正是付费换赦免的腐败典范”。伊利诺伊州众议员肖恩·卡斯滕(Sean Casten)更率领27名民主党议员联名谴责,称赦免“破坏反洗钱法权威,助长金融犯罪”。

加密货币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在中期选举前的补充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