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复旦欧洲观察(十三):乌克兰危机:欧盟力不从心

作者: 发布时间:2022-02-22 来源:澎湃新闻 中欧观察·圆桌+收藏本文

这是2月21日在俄罗斯首都莫斯科拍摄的俄总统普京发表电视讲话的画面。新华社 图


近几日,乌克兰东部地区不时发生小规模交火事件。乌克兰东部武装力量2月21日宣布顿涅茨克进入紧急状态。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承认乌克兰东部民间武装所控制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的总统令,并签署俄罗斯与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的友好合作互助条约。同日,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发表声明,谴责普京的决定,欧盟也表示将对参与“这一非法行为”的人员采取制裁措施。


近半年来,乌克兰危机愈演愈烈,使国际和地区紧张局势陡然升级。尽管各方此前已进行过多轮对话,法、德领导人近期也相继访问俄罗斯和乌克兰斡旋,但各方对问题的症结——乌克兰是否会加入北约仍未能达成一致。对欧盟而言,乌克兰危机直接关系其所在地区的安全与繁荣。面对上述冲突,欧盟及其成员国采取了哪些立场和应对措施,其原因与目的何在?欧盟在这场“冲突”中的表现,反映出了其怎样的国际地位、战略选择和内在困境?


围绕上述问题,“复旦欧洲观察”学术共同体(由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青年学者自发组成的一个学术共同体)就此进行了研讨并发表了各自观点。


“复旦欧洲观察”学术共同体专家

(以姓氏拼音排名):


简军波

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研究员

马斌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上海合作组织研究中心副主任

彭重周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博士后

严少华

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青年副研究员

张骥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院长助理、研究员

张晓通

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研究员




两种力量、秩序观和欧盟的“地缘政治雄心”


严少华:讨论乌克兰危机需要从宏观的角度理解欧盟、俄罗斯和美国如何看待乌克兰。从欧盟的角度而言,乌克兰问题涉及冷战后整个欧洲的安全秩序问题,而不仅仅是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双边关系问题。而冷战后欧洲安全秩序的核心问题在于如何处理所谓“后苏联空间”。


苏联解体后导致其原统治范围内出现大量的权力真空地带,大部分从前苏联独立的国家尤其是中东欧国家选择了加入所谓“欧盟-北约”框架(Euro-Atlantic structure),而以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为代表的国家则是欧盟与俄罗斯之间仅有的“共同邻居”(shared neighborhood),这些国家的选择对欧盟与俄罗斯之间的安全秩序安排意义重大。而在这个问题上,欧盟与俄罗斯之间存在根本性的认知差异,也代表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力量和秩序观。


乌克兰目前的危机是这两种不同力量和秩序观的集中体现。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仍是其不可失去的势力范围和战略缓冲地带,也事关冷战后俄罗斯的大国雄心和国际地位。对欧盟而言,与乌克兰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是欧洲一体化和扩大逻辑的自然延伸,而欧盟视一体化和东扩为“和平的项目”(peace project),乌克兰也是其“规范性力量”的试验场。


张晓通:乌克兰局势呈恶化趋势。一方面北约东扩的决心不能低估,同时俄罗斯对于维护自身利益的决心也坚不可摧,而乌克兰维护自身领土完整的决心也无比坚决。历史地看,乌克兰问题的根源可追溯到冷战。冷战终结和苏东剧变后,苏联主体地位的继承者俄罗斯面临地缘政治结构的根本性改变,且一直处于被动局面。在此背景下,在北约和欧盟双东扩下,导致俄罗斯失去了大片战略缓冲地带。尽管欧盟给予了俄罗斯市场经济地位,但无非是为了平复俄罗斯内心的创伤,但北约和欧盟的东扩依然没有停止,至今还在继续推进。


2014年乌克兰发生颜色革命,导致俄罗斯多年被压抑的愤怒终于迸发出来。综合上述因素,乌克兰局势可能还会进一步恶化,对此我们要有充分认识。


彭重周:2019年,欧委会新主席冯德莱恩将新欧委会定位为“地缘政治委员会”。此后,加强欧盟的地缘政治力量,推动“地缘政治欧洲”的转向成为了欧盟对外政策中的一大口号。


与欧盟的地缘政治雄心不符的是,它在自2021年底开始愈演愈烈的俄乌危机中只能扮演一个次要角色。不论是冯德莱恩还是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都未能在危机中与俄罗斯进行双边或多边谈判,而只能和北约或者美国进行协调。与俄罗斯的对话主要由美国、乌克兰、北约、法国、德国进行。这一事实证明欧盟无法在欧洲重大安全防务事件中扮演中坚角色。而不能在冷战结束以来欧洲最重大的地缘政治事件之一中有所作为,也凸显出欧盟仍然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地缘政治力量。


2月19日,难民抵达俄罗斯南部罗斯托夫州的一处临时安置点。新华社 图


欧盟无法深入参与俄乌危机斡旋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其在历次乌克兰危机中的表现不佳。不论是2014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还是2015年乌东军事冲突,抑或是2018年乌克兰军舰被俄罗斯扣押,欧盟都未能在事件解决过程中发挥主要作用。2014和2018两次事件中,欧盟姗姗来迟,尘埃落定数月后才对俄罗斯进行制裁。而2015年的东乌军事冲突是依靠法德两国发起的俄乌法德四国谈判(诺曼底模式)得以解决。最后达成的明斯克协议至今仍是解决东乌争端的唯一基础框架。欧盟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缺位决定了其难以在最新的危机中扮演核心角色。


另外一个阻碍欧盟成为俄乌危机中的地缘政治力量的因素是其没有自己的安全部队。欧盟的防务长期托管给北约,因此对涉及军事冲突的欧洲地缘政治事件也必须依赖北约的军事力量。欧盟在军事力量方面的缺失使其往往不被看作独立的地缘政治行为体,也促使欧盟不断强调要建设自身的防御力量。然而欧盟预想中的“快速反应部队”设计规模仅有数千·人,即便建成,对于俄乌危机这样涉及数十万正规军力的冲突,这支部队能发挥的作用也必然非常有限。可见,从强化防务的角度增加欧盟的地缘政治力量,既不经济也不效率。从这个角度看,欧盟发展自身防务始终是口号大于实质。


相对于增强防务,此次俄乌危机中,欧盟在强化内部团结方面做出了一定举措,这包括欧盟代表全体成员国回复了俄罗斯发出的相关信函;提前准备俄乌开战后可能的能源短缺;以及集体应对所谓的俄罗斯“虚假宣传”等。能够克服成员国对俄政策之间大大小小的分歧,初步形成欧盟的统一立场,不失为欧盟发展主体性上的一个进步。但欧盟要克服安全、政治结构等方面的先天缺陷,成为独立地缘政治力量,仍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任务。


严少华:尽管欧盟决心向地缘政治力量转型,但在乌克兰问题上,欧盟仍然面临难三个明显的困境。一是“俄罗斯困境”。俄罗斯是欧盟在乌克兰的竞争对手,在乌克兰局势恶化的情况下,欧盟不得不对俄罗斯展现出强硬姿态,但俄罗斯又是欧盟能源的主要来源之一,这极大限制了欧盟对俄罗斯的影响力。二是“美国困境”。乌克兰局势一旦恶化,欧盟首当其冲,但解决乌克兰危机的钥匙并不在欧盟手里,而在美国。俄罗斯提出的几个核心条件中,如乌克兰不加入北约以及北约从中东欧撤出军事部署等,欧盟及其成员国即使有心却也无力,这也是法、德领导·人·最近先后出访莫斯科却收效甚微的原因所在。三是欧盟内部困境。由于历史、地理与战略等因素的影响,欧盟内部对俄罗斯的态度和立场仍然存在较大的差异。在波罗的海三国和波兰等中东欧国家对俄罗斯的认知中,安全是压倒性的考虑,因此这些国家也最亲美,主张北约对俄罗斯采取强硬的政策。而法、德等欧盟大国在与俄罗斯的关系中需要更多地平衡经济利益、能源安全以及其他战略考虑,主张与俄罗斯保持对话的关系。这种内部差异以及欧盟在安全与防务领域的全体一致决策机制决定了欧盟难以有效地应对乌克兰局势。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1日,乌克兰卢甘斯克,乌克兰军方称,乌东部顿巴斯地区当天的炮击造成4名乌军士兵受伤。此外,还造成8个定居点的大约43000户居民断水断电。截至当地时间2月21日17时,乌军记录了乌东部民间武装54次开火,其中45次使用了明斯克协议禁止的武器。人民视觉 图



危机中的美欧立场差异和受考验的“战略自主”


马斌:乌克兰东部局势近期不断升级急剧增加了欧亚地区的安全风险。欧盟及其主要成员国、美国、俄罗斯等围绕这场危机进行了激烈博弈。到现在为止,此前国际社会极为关注的“俄罗斯大规模入侵乌克兰”尚未发生,相关各方仍在努力推动局势朝着对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对俄罗斯、美国、欧盟、乌克兰来说,这场危机不仅关系到乌克兰是否发生战争的问题,更是事关欧亚地缘政治格局的一场斗争。在此过程中,欧盟与美国既是同一阵营,又存在差别利益。


作为同一阵营,欧盟与美国一方面支持乌克兰抵御来自俄罗斯的压力,另一方面,也尽力管控乌克兰,防止乌克兰政策失控。同时,利益差别又使双方政策不完全一致。对欧盟而言,乌克兰危机以及它所代表的俄罗斯威胁近在咫尺,而且事关欧洲战略自主能否践行,对美国而言,乌克兰危机是美国重整跨大西洋体系的一个契机,对危机的处理需要与此联系在一起。


简军波:作为北约内同盟,美欧军事联盟非常稳固,这决定了欧盟在回应美国如何利用北约应对俄乌冲突时很难提出异议,但这不表明欧美在上述问题上不存在分歧。没有欧盟成员国希望在乌克兰本土发生结果难料的战争,这会加深欧洲在军事上对美国的彻底依赖,损害襁褓中的欧洲“战略自主”,并给欧洲现存的“持久和平”带来自20世纪末科索沃战争以来最大的安全威胁,还会因移民潮与地区动荡而严重冲击其经济发展,这对新冠疫情肆虐下的欧洲而言将是雪上加霜,且会加深与俄罗斯旷日持久的敌意,持续威胁欧洲本土安全。因此欧盟主张通过外交渠道和平解决俄乌矛盾,这与美国一直鼓吹“战争威胁”并通过北约在俄罗斯周边不断制造紧张气氛非常不同。


欧盟试图通过外交方式解决冲突的能力十分有限。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朔尔茨都已前往莫斯科和基辅协调各方立场,为外交解决乌克兰问题努力,但欧盟没有能力推动旨在确保平息乌克兰危机的新“明斯克协议”得以严格执行,在缓和局势方面也没有什么主导权,并在试图平息紧张局势时,还须维护跨大西洋关系团结即维护美国权威,及保持布鲁塞尔内部统一。欧盟上述立场存在内在冲突——它不能在维护欧美团结、默认美国好战言论的同时确保和平解决的路径;不能在成员国如德国和波兰之间统一对俄立场,德国通过赠送非进攻性装备给乌克兰以示支持,而波兰愿意采用更具进攻性的方式抵御俄罗斯威胁;欧盟既想与俄罗斯建立稳定的经贸关系,又要在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领域对俄罗斯进行谴责和制裁,这不会为俄罗斯所接受;它希望维护地区稳定,却支持北约接近俄罗斯。欧盟渴望和平,却没法为和平做更多贡献,甚至帮助制造威胁。


欧盟在俄乌冲突中的窘态来自欧盟对美国和俄罗斯的严重依赖。若欧盟能真正在军事和政治上成为独立自主力量,它就无需追随美国的好战姿态;若欧盟能实现能源自主,欧盟对俄罗斯的态度会大不相同,且不易引发欧盟内部争议。譬如,德国不会在危机期间对“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的前途命运三缄其口,而这种态度事实上受到了内部其他一些成员国的强烈质疑。


因此,对欧盟而言,依然持续的俄乌危机是检验它独立自主能力和决心的试金石,也是促使它重新思考跨大西洋关系和欧俄关系的机会。


张骥:乌克兰危机再度凸显了欧洲“战略自主”的必要性及其局限。一方面,对于关涉欧洲国家的重大安全问题,显然美国首先考虑的是自身的地缘战略利益,欧美之间存在明显的利益差别和政策分歧。在乌克兰问题上,欧洲大国再次清醒地意识到“战略自主”的必要。马克龙以法国作为欧盟轮值主席国的身份穿梭调停,与俄罗斯开展对话,表达对俄罗斯安全忧虑的理解,并与德国一道努力恢复“诺曼底模式”。朔尔茨在美国压力下也并未直接就“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表态。从阿富汗撤军、奥库斯联盟,到乌克兰危机,欧洲更加清醒地看清美国在安全和战略上的自利,更加清醒的意识到不能完全靠在美国身上,并在行动上进一步推进战略自主。


然而另一方面,欧洲“战略自主”的局限性也暴露无遗。首先,一个欧洲安全的问题却系于美俄博弈,无论欧洲如何努力,决定性的砝码并不在欧洲国家手里。其次,欧洲自身也缺乏足够的力量和手段真正自主解决欧洲的安全问题,因此对于北约依然是矛盾的态度,难以真正摆脱对美国的安全依赖。再次,欧盟在乌克兰问题上难以形成统一的外交政策,一些中小国家更倾向于依赖美国抗衡俄罗斯的安全威胁,更不要说脱欧后的英国对美更加亦步亦趋。


“中欧观察”是复旦大学的欧洲研究学者的专栏,立足中国本位,聚焦中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