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骥:法国大选与外交政策——戴高乐主义的回归?

作者:张骥 发布时间:2022-03-26 来源:French Research+收藏本文

张骥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研究员,复旦大学法国研究中心副主任

文章原载于《法国研究》2022年第1期

2022 年法国总统大选与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双期叠加”。尽管外交政策不是法国大选的主要议题,然而外交政策取向及总统在外交上的作为却对大选产生重要影响。在大国关系深刻复杂调整、中美战略竞争态势形成、欧盟权力结构变动的背景下,中美欧之间正在形成一种新的三边关系,竭力推动欧盟“战略自主”的法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不是戴高乐主义的回归?对今天的法国而言,戴高乐主义的基础和条件是否还存在,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还具有怎样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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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上半年恰逢法国举行总统大选并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图源:linfo.re)


“双期叠加”的法国大选

2022 年上半年,法国将举行总统大选,又恰逢法国在 13 年后再次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双期叠加”使得内政外交相互交织,既为法国和现任总统马克龙带来了展现法国作为欧盟领头羊,带领欧盟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作用的难得机遇,也使得大选和轮值主席国面临一系列相互交织的挑战,为选情增加了不确定因素,现任总统至今未正式宣布参选。


从机遇方面来讲,法国和马克龙总统本人都非常珍视这次担任轮值主席国的机会。一方面,欧盟权力结构的重大变化使法国获得梦寐以求的“领导者”地位。英国“脱欧”后“德法轴心”凸显,随着长期在欧盟中发挥领导角色的德国总理默克尔的离任,三党联合政府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德国的外交领导力,而马克龙展现的坚定的欧洲一体化立场和国际领导力使其成为欧洲大国领导的代表,“德法轴心”向“法德轴心”偏移,欧盟中大国领导的角色又一次回到法国头上。另一方面,对马克龙总统而言,突如其来而持续良久的新冠肺炎疫情使其当选时雄心勃勃的改革计划大打折扣,内政上的平平亟需外交上的成就来弥补。通过发挥欧盟国际领袖角色和国际外交的高光时刻来展现领导力是绝佳的机会。马克龙为此早早布局,为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任期做了充分准备,并在一定程度上以专注轮值主席国为由迟迟未宣布参选,塑造国家利益高于个人进退的形象。


与此同时,无论对法国还是马克龙而言,欧盟轮值主席任期也面临着一系列重大挑战。


首先,国内选情的挑战。从目前的情况看,马克龙一旦宣布参选,连任的可能性较大。但法国的选战将会非常胶着。一方面,马克龙面临来自中右翼共和党的挑战。2017 年大选共和党遭到惨败,目前呈现了团结和重振态势,共和党候选人佩克雷斯上升势头明显,构成对马克龙的有力挑战。另一方面,马克龙还面临着来自国民联盟的勒庞和新兴崛起的独立候选人泽穆尔等极右翼的围攻。尽管泽穆尔最后能否拿到足够的民意代表支持成为候选人仍然存疑,但泽穆尔在法国媒体营造的强烈气氛对马克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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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即将进行第一轮总统选举投票(图源:le Figaro)


其次,欧盟内部新权力结构的挑战。一方面,在英国“脱欧”和默克尔离任后,欧盟亟需新的领导力量,目前暂时性出现了“法德意”新权力三角的趋势。意大利总理德拉吉呈现了很强的国际行动能力,对法国和马克龙而言,能否在和德国新总理舒尔茨协调好法德关系的基础上,和意大利一道形成一个新的三角领导结构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另一方面,中东欧一些中等国家和小国也越来越挑战欧盟统一的政策和大国的强势,要在欧盟层面形成统一的立场和发挥大国影响力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和制约。


再次,美国因素的挑战。虽然拜登政府对于欧洲盟国采取了向多边主义(实际上是小多边主义)回归的政策,但在涉及美国全球和地区霸权的议题上,无论是否涉及欧盟或者欧洲国家的重大利益,美国首要考虑的是自身的地缘战略利益。从阿富汗撤军、奥库斯联盟,到乌克兰危机,美国并未真正考虑欧洲盟国的利益,也未与欧洲盟国很好协调。同时,美国对马克龙主张的欧盟追求“战略自主”保持高度警惕,重新加强了对北约的领导和中东欧地区的介入。


最后,乌克兰危机的挑战。面对俄乌剑拔弩张的迅速升级,乌克兰危机骤然成为法国欧盟轮值主席国面临的首要外交安全议程。马克龙充分利用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的身份,开展了旋风式的斡旋外交,试图在俄乌甚至美俄之间扮演调停者的角色,并取得了一定成效。国际舞台上的长袖善舞和对法国大国地位的发挥,将为马克龙在国内选战中大大加分。然而,乌克兰局势波诡云谲,关键博弈的砝码在美俄手中。马克龙将大选的支持系于外交舞台的业绩无异于一着险棋,一旦乌克兰局势逆转,将会严重影响马克龙的执政业绩直至在大选中的得分。这对于双期叠加的选情无异是一个重大的考验,也是一个重大的不确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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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与普京在克里姆林宫会晤(图源:news24)


中美欧新三边关系与新戴高乐主义?

法国在乌克兰危机中的调停,以及 2021 年奥库斯联盟中对美的强硬态度,特别是马克龙对欧洲“战略自主”的强力推动,舆论提出了戴高乐主义回归的问题。而在法国大选中,不仅宣布参选的候选人纷纷以各种形式向戴高乐致敬,异军突起的极右翼泽穆尔更是在参选视频中刻意模仿戴高乐演讲的场景。这种对戴高乐的怀念和对戴高乐主义的推崇,显示了法国在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际格局深刻复杂调整、法国国力和国际影响力下滑的背景下,对法国国家主权、独立自主和大国地位的一种企望。这也反映出,在法国的政治生态和社会舆论中,对于在全球化和大国竞争中法国利益和地位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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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穆尔在网络上发表竞选演讲视频(图源:Youtube)


实际上,马克龙对法国主权、欧盟主权以及法国和欧盟“战略自主”的强调,是中间路线对于上述企望和焦虑的回应,尽管与极右翼和右翼的路线与主张不同,但回应的是法国面临的同样的问题和挑战。“战略自主”的提出,正是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大国竞争上升、地缘政治回归的一种回应,特别是面对中国崛起,中美战略竞争关系形成,不愿意法国和欧盟在竞争中沦为次等力量的一种反应。所谓戴高乐主义的回归,其最为重要的背景是一种新的中美欧三边关系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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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6月18日,戴高乐发表演讲《告法国人民书》(图源:FranceCulture)


在冷战两极格局下形成的戴高乐主义,其基本内涵是独立自主、反抗强权和大国地位。它形成了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基本外交传统和战略文化。今天法国所主张的“战略自主”,尽管在战略文化上承袭了戴高乐主义的基本内涵,但法国所面临的国际战略格局和大国权力结构,以及法国自身的地位和影响力都发生了重大甚至根本性的变化,因而其“战略自主”的指向和路径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不能简单地用历史上的戴高乐主义来嵌套今天法国的对外政策。我们毋宁称其为一种“新戴高乐主义”。当然,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戴高乐主义所蕴含的独立自主的精神都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战略价值。


首先,“战略自主”所代表的新戴高乐主义独立自主的指向发生了重要变化。它在主要针对美国单边主义和霸权的同时,也在制衡着国际体系中的新兴力量。[1] 马克龙所倡导的“战略自主”,显示了法国意欲领导欧盟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一定程度地独立于美国。无论是在欧美双边关系中强调欧盟的主权和自主性,在能源、贸易、关税、数字等领域捍卫欧盟的权益;还是在欧洲安全问题上倡导建立独立于北约的欧洲自己的能力,在乌克兰危机中顾及俄罗斯的安全忧虑;还是在对华政策上奉行竞争与合作并行,不愿构筑遏制中国的同盟,在印太战略中强调竞争的同时不忘合作和治理。


与此同时,“战略自主”也有针对中国、防范中国全球影响力提升的一面。马克龙所设定的法国欧盟轮值主席国的主题“欧洲的权力、归属感、赋权”即是针对中美战略竞争,企望防范欧盟力量下降,在地缘竞争中提升法国和欧洲影响力。防范中国影响力快速提升也是法国外交政策的重要目标。法国在轮值主席国期间将发布新的欧盟战略指南针和安全防卫白皮书,其中“印太”方向会是一个很重要着力点。法国也通过领导欧盟召开欧非峰会,防范在非洲影响力的下降,一定程度上应对中国影响力的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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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在任期间主张欧盟“战略自主”(图源:front-republicain)


其次,不宜夸大“战略自主”所代表的新戴高乐主义的反美性,法国对美国的反对和独立是有限度的,独立于美国也不等于倒向中国。从本质上讲,法国的“战略自主”离不开西方联盟,离不开西方国家和所谓“民主国家”的身份和属性。不要期待法国对美的独立就是认同和倾向于中国。另外,法国的国力不足以独立地发挥作用,它必须依赖于欧盟,同时法国又不足以领导欧盟形成真正的、统一的“战略自主”,尤其在对美政策上法国受到越来越多中小国家的挑战,它们更倾向于美国而非独立于美国。因此,法国对美的独立具有软弱性和妥协性。这一点无论是在对待北约,还是在对待奥库斯联盟上都展现无遗,它也体现了法国外交的灵活性。


最后,“战略自主”所代表的新戴高乐主义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战略价值,中法关系具有可塑性。戴高乐主义所蕴含的独立自主的精神在当下仍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敢于对美国的霸权行为和单边主义说“不”,坚持多边主义、反对集团对抗,有利于维护国际战略平衡、维持多边外交体系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特别是基于美欧之间的同盟关系,这种“战略自主”难能可贵。在中美战略竞争的大背景下,法国采取了相对独立的立场。尽管“战略自主”也有针对中国的层面,但法国和欧盟依然是中国在国际战略格局中可以合作和借助的力量。中法关系具有可塑性,需要中法双方共同努力和珍惜,推动“战略自主” 更多朝着有利于中法关系,有利于国际战略平衡,有利于促进全球治理、地区和平和世界发展繁荣的方向发展。


参考文献

[1]. 张骥:《法国外交的独立性及其在中美战略竞争中的限度》,《欧洲研究》,2020年第 6 期,第 1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