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欧洲观察(三)

作者:中欧关系研究中心 发布时间:2021-05-24 来源: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收藏本文

编者按:

“复旦欧洲观察”是在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中欧关系研究中心组织下,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青年学者自发组成的一个学术共同体,旨在通过不定期自发交流,就中欧关系、欧洲政治和对外关系重要事件、欧洲问题研究重要学术发展动态等发表各自观点,形成一定共识,提出政策建议,供广大社会人士、专家、学者及政府部门参考。


最近,欧盟理事会在若干成员国推动下,公开发布了“关于加强与印太地区合作的决议”,这份“决议”被外界普遍视作欧盟版“印太战略”。欧盟为何要发布这份决议?决议将对我国产生什么影响?我国如何应对欧盟这一举措?“复旦欧洲观察”学术共同体就此开展了讨论,并形成共识如下:

一、欧盟“印太战略”虽针对中国意味很浓,但其目的是多元的,欧盟希望借此团结内部,加强战略自主性,提升价值观优势,强化欧美同盟,摆脱对华经贸依赖,在全球地缘竞争大背景下抢夺主导权,等等。

二、欧盟“印太战略”实施领域具有多重性,尽管包含军事层面内容,但也非常注重地区治理、经济合作等方面内容。

三、作为太平洋和近印度洋国家,我国在印太地区具有重要利益,可针对西方印太战略提出自己的“印太合作方略”,以开放姿态加强与印太地区国家各领域合作,尤其与中南半岛、南亚、东盟和非洲东海岸国家、波斯湾国家等众多中小国家加强经济、文化与安全合作,推广印太地区发展中国家经贸领域及科技、产业、行业标准,深化“海上丝绸之路”项目建设,促进印太地区稳定与繁荣。


以下为各自具体观点(以姓名首字母拼音排列为序):

|  张晓通
复旦大学“一带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研究员


美欧“印太战略”是在践行“边缘地带”理论(Rimland theory)。

在二战接近尾声之际,出现了新的地缘政治形势:一是美国和英国实力此消彼长,二是美国参与二战,主要敌人是德国和日本。美国学者尼古拉斯·斯皮克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并据此改进了英国地理学家哈尔福德·麦金德的“心脏地带说”。他认为,大国在欧亚大陆上争夺的关键地带并不是所谓的“心脏地带”,而是“边缘地带”。[i]“边缘地带”处于陆地和海洋的边缘,夹在陆权和海权中间,同时也是资源富集的地方。“边缘地带”具体包括欧洲沿海地区、阿拉伯中东沙漠地带和亚洲季风区。在亚洲季风带,“边缘地带”还可以细分为印度及印度洋沿岸、中国及中国沿海地带。与麦金德相似,斯皮克曼也从马汉那里继承了陆权与海权分立的两分法,将“边缘地带”视为“可争夺的地带”(debatable zones),是陆权与海权角逐的区域。同样的逻辑使得美国地缘政治学家索尔·科恩也认为,这些地缘战略地区和资源富集区(即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地区)是纷争频仍的“破碎地带”(shatter belts)。[ii]斯皮克曼的理论可以概括为两句话(见下图):
谁控制了边缘地带,谁就控制了欧亚大陆;
谁控制了欧亚大陆,谁就控制了世界的命运。[iii]

图片来源:沈伟烈主编:《地缘政治学概论》,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页。

美国正在践行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理论(Rimland Theory)。西欧作为“边缘地带”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在加入美国的“边缘地带”战略。背后的推动力量就是法、德、荷这三个西欧国家。

法国在印度洋和南太平洋均拥有海外主权,90%以上的专属经济区位于印太地区,超过20万法国人居住在该地区。法国将自身定位为“印太国家”,地区恐怖主义、东北亚稳定、南中国海填海造陆和海岛军事化等地区安全问题是法国“印太战略”重点关注的议题。为了维护法国在印太地区经济与安全利益,法国提出加强在印太地区军事介入力度,同印度等国加强军事安全合作。[iv]德国从和平与安全、开放市场与自由贸易等8个方面概括了其在印太地区的利益诉求,和平与安全利益被德国置于其“印太战略”的首要位置。[v]荷兰的“印太战略”则呼吁欧盟增强在南中国海影响力,认为欧盟应寻求与印太地区国家自由通行合作,确保海上安全。荷兰还特别提到中国崛起引发的担忧,并呼吁荷兰和欧盟深化同澳大利亚、日本和印度等区域大国的联系。[vi]在印荷领导人视频峰会上,荷兰首相马克·吕特(Mark Rutte)和印度总理莫迪都强调建立一个自由、开放、包容的印太地区,吕特还特别提到,未来将派一艘荷兰护卫舰前往印度洋和太平洋航行,与印度海军一起执行任务。[vii]

尽管法、德、荷三国“印太战略”在具体细节上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但三国对印太地区战略地位的认识具有高度一致性,都认为印太地区对欧洲经济和战略意义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并将印太地区安全利益放在突出位置。法、德、荷三国都希望加强自身和欧盟在印太地区的政治影响力,提升欧洲国家在该地区的形象,防止印太地区出现大规模军事冲突,从而威胁到三国和欧盟在该地区的经济和安全利益。法、德、荷希望维护一个以规则为基础的“印太秩序”,加强同地区内所有国家的伙伴关系。三国在印太地区面临的主要挑战,以及未来欧盟如何定位自身在印太地区的角色,将是把中国置于其“印太战略”何种位置的问题。[viii]

如何破解反华印太战略同盟体系?从地缘政治学的角度看,关键是与印度洋和太平洋的结合部和印太边缘国家和区域交好,确保他们对华友好,这些地区和国家具体包括东盟、东非、中东、巴基斯坦等。


|  张骥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院长助理、研究员


大家谈了比较多《欧盟印太合作战略》的挑战问题,我想谈一谈这个战略也有两面性。两面性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是欧盟战略本身的两面性。近来欧盟一直强调全球地缘政治的变化,认为欧盟必须应对全球地缘政治的调整,因此欧盟希望增强自身在地缘政治中的“玩家”地位,也想介入印太地区不断升温的地缘竞争。然而,一是欧盟自身作为战略行为主体的有限性制约其作用的发挥,二是欧盟从建立起就追求成为一个“规范性力量”,这与地缘政治竞争存在内在矛盾。所以这个战略冠以“合作”二字,体现了欧盟战略内在的矛盾。

第二是对美国印太战略的两面性。欧盟在这个时候制定和发布印太战略,有配合拜登政府协调盟国的一面,可以看到欧美战略关系迅速改善的一面。但另一方面,这个战略的具体内容则体现了欧盟的“战略自主”,对于美国要在这一地区搞集团式的地缘竞争,欧盟并不完全跟随,欧盟要强调它搞地区合作和治理的那一套东西。

第三是对中国的两面性。这一战略很显然有应对中国在印太区域和全球影响力增强的一面。但是,如果仔细分析,一是欧盟对中国的态度不同于美国对中国的态度,竞争性远远没有中美那么强;二是在区域治理、非传统安全等方面,其实中欧有接近的地方。

从这三个两面性来看,这个战略不完全是针对中国,也不完全都是挑战。对于各个主要力量纷纷提出印太战略,中国的应对可能需要更新思维,变被动为主动,更加积极的运筹不同战略力量之间的关系。该斗争的领域斗争,有合作可能的也需要考虑,更为重要的可能是需要从这一区域治理的整体出发有一个中国的考量。

|  严少华
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青年副研究员


在法国、德国、荷兰等国的推动下,欧盟理事会在近期发布关于加强与印太地区合作的决议,欧盟层面的印太战略也呼之欲出。虽然名为印太合作战略,但其指向却不仅仅限于印太地区。欧盟在犹豫中出台印太战略,其核心指向有三个。第一个指向是中国,即欧盟印太战略是做给中国看的。虽然欧盟理事会关于印太战略的决议中只字未提中国,但是欧盟印太战略重点关注的议题,比如地缘政治竞争、供应链安全、贸易投资、互联互通、国际法、人权等,都直接或间接与中国相关。所以,欧盟印太战略与欧盟对华政策息息相关,可以被视为欧盟对华政策的一个风向标。第二个指向是美国,即欧盟印太战略是做给美国看的。美国在特朗普政府时期就出台了印太战略,并向欧洲盟友施压,希望欧洲盟友帮助减轻美国的负担。拜登上台后,加强了与盟友的协调力度。作为盟友,欧盟在拜登上任不久后抛出印太战略,也是配合美国印太战略,向美国示好的表现。第三个指向是欧盟成员国,即欧盟印太战略也是做给自己看的。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上任后提出了建设“地缘政治欧委会”的口号。在地缘政治与大国竞争回归的背景下,欧盟希望成为地缘政治的棋手(player),而非地缘政治的棋盘(playground)。在中美竞争背景下,印太地区已成为大国地缘政治博弈最激烈的地区之一,欧盟当然不希望错过这个提升地缘政治影响力的机会。在此刻抛出印太战略,欧盟意在协调各成员国立场,在印太这出地缘政治大戏中拿到一张入场券。

欧盟的印太战略对中国而言既是挑战也是机会。欧盟在印太地区影响力的增强无疑会使原本就很复杂的印太地区局势更加微妙,但由于欧盟提倡战略自主,欧盟在本质上仍然是不同于美国的“规范性力量”,这意味着欧盟印太战略与美国仍然是有距离的。这一点从文件名称也能看出来,欧盟理事会的决议将文件命名为“欧盟与印太地区合作战略”(EU Strategy for cooperation in the Indo-Pacific)而非“欧盟印太战略”(EU Indo-Pacific Strategy),这表明欧盟仍然希望将其印太战略定义为一个以合作为主的战略。因此,中国在防范欧盟印太战略不利影响的同时,也可变被动为主动,思考如何对接欧盟印太战略,在适当的时候提出中国自己的印太战略构想。

|  马斌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副教授


欧盟推出印太战略首先符合当今世界主要行为体纷纷将目光投向印太地区的大趋势。扩大在印太地区的存在,加深与印太国家的合作,不论是在经济层面还是战略层面,都能为日益追求战略自主性的欧盟提供更大空间。

欧盟印太战略所瞄准的主要对象之一是中国,主要从战略协调、经济分化、价值输出、安全对冲等方面来平衡中国在该地区影响力的增长,强调竞争与合作并存,同时在部分议题上与中国发生摩擦,将是欧盟印太战略实施后的正常态势。欧盟作为美国的主要战略伙伴,其印太战略实施过程中必然会与美国存在一定协调,但这种协调能否升级为专门针对中国的战略一致,则要受更多因素的影响。其中,关键影响因素之一就是中国在应对过程中的选择。如何避免与欧盟在印太地区陷入恶性互动,形成战略被动局面,应是中国思考和回应欧盟印太战略的基本立足点。

相对于欧亚大陆,中国在印太地区面临的挑战更复杂、更严峻,即便是在特定地区与中国战略利益一致性比较强的国家,在参与和处理与印太地区有关的事务时,也具有比较显著的平衡和约束中国影响力的倾向,因此,对于欧盟即将推出的印太战略,中国需要以更加谨慎的立场,更加开放的态度加以应对。这不仅关涉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其他国家合作的开展,而且影响中国面临的战略处境。

|  简军波
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教授


欧盟印太战略是在法国、荷兰和德国印太战略已分别出台背景下所推出,其针对中国的意味明显。尽管如此,欧盟此刻推出此战略的目的却是多元的:

其一,乘势提升欧盟战略自主权。借助该战略,法国等国可强化在印太地区原有军事存在,或在此区域延伸其军事触角,以提升防务力量,显示防务自主。

其二,加速降低对中国经济依赖,通过加强与印度、日本和东盟经济联系,实现对亚经济关系多元化。其三,提升欧洲在国际经济上的主导权,如包括与印度强化区域基础设施建设,与日、越等建立自贸区等,在印太强势推行欧洲标准。其四,凸显欧洲价值观优势。在其印太战略中,包含推行“航行自由”、“维护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等方面内容,显示欧盟欲通过此战略体现其“规范强权”的地位,并引领国际社会“主流价值观”。其五,维护欧美同盟。在战略上配合美国印太战略,加强修复被特朗普政府所损害的跨大西洋关系,共同提升美西方在国际社会影响力。

从战略上看,我国对欧盟此战略不应过于在意:首先,欧盟防务战略自主是场空谈,其安全力量不会对我国构成真正威胁。其次,考虑到中欧经贸关系已高度互赖,欧盟与我经贸脱钩举动难度很大。第三,政治上联合美印日澳等对华围堵,不能真正损害我核心利益。但我国应高度提防欧盟配合“四国同盟”(美日印澳)联合在我周边挑起热点问题,助长美日印等国在南海、钓鱼岛、台海等问题上同时做文章,使我国疲于应付。同时,我国可乘势考虑设定自身的印太方略,以应对域外威胁,并推动印太地区稳定与繁荣


注释:

[i]Nicholas Spykman, The Geography of the Peace.
[ii] Saul Cohen, Geography and Politics in a World Divided, Random House, 1963, pp. 83-86.
[iii]Nicholas Spykman, The Geography of the Peace.
[iv]Andrew S. Erickson, “France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June 1, 2019, https://www.andrewerickson.com/2019/06/france-and-security-in-the-indo-pacific/.(上网时间:2021年4月16日)
[v]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September 1, 2020,https://www.auswaertiges-amt.de/blob/2380514/f9784f7e3b3fa1bd7c5446d274a4169e/200901-indo-pazifik-leitlinien--1--data.pdf.(上网时间:2021年4月19日)
[vi]The Diplomat, “Following France and Germany, the Netherlands Pivots to the Indo-Pacific”. November 18, 2020, https://thediplomat.com/2020/11/following-france-and-germany-the-netherlands-pivots-to-the-indo-pacific/.(上网时间:2021年4月19日)
[vii]India TV, “India, Netherlands launch strategic partnership in watersector; vow to work closely in Indo-Pacific”. April 10, 2021,https://www.indiatvnews.com/news/india/india-netherlands-strategic-partnership-in-water-sector-vow-to-work-closely-in-indo-pacific-696664.(上网时间:2021年4月19日)
[viii]Gudrun Wacker, “Europe and the Indo-Pacific: comparing France,Germany and the Netherlands”. March 9, 2021, http://realinstitutoelcano.org/wps/wcm/connect/d224b1d7-b267-4a2a-bd60-f20f1a4a04be/ARI29-2021-Wacker-Europe-and-the-Indo-Pacific-comparing-France-Germany-and-the-Netherlands.pdf?MOD=AJPERES&CACHEID=d224b1d7-b267-4a2a-bd60-f20f1a4a04be.(上网时间:2021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