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引驰:庄子不会拒绝手机和互联网

作者:陈引驰 发布时间:2022-05-11 来源:长江日报+收藏本文

 陈引驰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主任。

“真正的经典是处在始终不断的诠释之中的。”


复旦大学陈引驰教授在自己《庄子讲义》的结尾,写下了这句话。作为国内《庄子》研究领域首屈一指的学者,他开设的“庄子精读”课是复旦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这本书就是他二十年来讲授《庄子》的精华。


在21世纪,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庄子》?庄子在世界思想文化版图上是什么位置?庄子如果“穿越”到今天,又会如何审视自己和世界?


带着这些问题,前不久,读+专访了陈引驰教授。


陈引驰著

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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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贡献了50多个成语,我们每天都会遇见他


陈引驰认为,“儒道互补”构成中国文化的精神传统,几乎每一位古代士人的心中,都一边藏着儒家,一边藏着道家——当他发达的时候是儒家,当他落拓的时候就变身成了道家,白居易就是典型。“道家”在很大程度上以庄子为代表形象,作为中国最重要的精神传统之一,我们几乎每天都会遇见庄子,已经到了“日用而不觉”的程度。


举例来说,《庄子》创造了50多个成语:鹏程万里、扶摇直上、越俎代庖、大相径庭、不近人情、沉鱼落雁、朝三暮四、庖丁解牛、踌躇满志、游刃有余、薪尽火传、螳臂当车、相濡以沫、莫逆之交、虚与委蛇、断鹤续凫、识其一不识其二、大惑不解、得心应手、不主故常、东施效颦、吐故纳新、望洋兴叹、贻笑大方、井底之蛙、管窥锥指、邯郸学步、呆若木鸡、鬼斧神工、君子之交、似是而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亦步亦趋、白驹过隙、每下愈况、空谷足音、运斤成风、鲁莽灭裂、得意忘言、得鱼忘筌、捉襟见肘、摇唇鼓舌、分庭抗礼、能者多劳、探骊得珠、学富五车、栉风沐雨。另外,今见《韩非子》中的著名寓言“自相矛盾”,也有可能出自《庄子》佚文。


这些成语今天仍然活跃在中国人的表述之中,虽然有些话的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于庄子的本意,但是恰恰说明了其语言的延展性和生命力,这正是经典的表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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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实现了空间突破、时间突破、文化突破


古代经典的开篇是很有意思的,《论语》开篇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呈现教育家形象;《孟子》开篇是孟子见梁惠王的一番说辞,凸显政治家形象。《庄子》开篇则是“鲲鹏展翅”:“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这个开篇意义何在?


陈引驰认为,这是一种精神境界的形容,是空间维度上的极大拓展。正如雨果所说:“比大陆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当你超然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原来的一切本身并没有改变,但它的意义却不同了。《庄子》中有一个寓言:在蜗牛的左角上有一个国家,右角上也有一个国家,两国之间不断争战,死者成千上万。在蜗牛角上的这两个国家看来,所争者自然非常要紧,不惜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然而在我们看来,这样的厮杀实在可笑得很。


陈引驰特别点出:这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而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后的心胸豁然开朗。


不仅有空间突破,更有时间突破。庄子曾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早上出生,晚上就枯死的菌芝,不会知道一个月的时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蝉,不会知道一年的时光。《庄子》以此提示人们要在时间维度上突破自我局限。儒家对此的想法是要努力作为,留下善行善业,在身后依然有益于人群和社会。庄子则更多地希望从更高远的视野来观察我们的生活,不要局限在眼下的蝇营狗苟。人生没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坎,也没有那么多不能放下的执着。


苏东坡的名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其实来自庄子,“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即:你的身体并不是你所真正拥有的,只不过是天地自然暂时托付给你的这么一个形体而已;既然如此,就不妨坦然接受这样的事实,“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好好保全你的身体和生命,不要忧心忡忡、辛苦操劳,自自然然地过好这一生。


在陈引驰看来,更了不起的是《庄子》的文化突破。


《庄子·秋水》里的名言“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井里的青蛙,无法让它理解大海,是因为它被地域限制住了;夏天的虫子,无法让它理解冰雪,是因为它被时节限制住了;固执于偏见的人,无法让他理解大道,是因为他被所接受的教育限制住了。前两句指出了空间、时间两个维度的局限,最后这句指出了知识、教养或曰文化的局限。


《庄子·逍遥游》里有个寓言,宋国有人到南方的越地去卖礼帽礼服,但是越人的头发都是剪短的,文身而裸体,礼帽礼服之类对他们完全多余。


企图将自己的文化不顾条件地推销出去,那不就是受困于自己的文化认知?陈引驰认为,这种对于多元文化、文化相对性的认识,在庄子的时代,是非常之敏锐、非常之先进的。庄子敞开自我,面对天地自然,充分意识到我们面对的空间、时间和文化的局限,因而表达了这三种局限的突破意向,由此达到一个更为高远和宽广的境界。这在先秦时代是罕见的,对今天也还有启示意义。


庄子也会愤怒、也会骂人


陈引驰写文章分析过庄子思想的代表人物陶渊明,指出:人们最熟知的,未必就是事实,陶渊明曾在东晋晚期两位大枭雄手下谋事,见证了他们翻天覆地的所作所为,不会是对现实政治毫无深切感知的凡夫,也不是乐天知命简单纯粹的田园诗人;正如嵇康“名士形象”的背景是曹魏与司马氏之间残酷的政治斗争,陶渊明“田园话语”的背后,是诗人所经历的惨淡世相。


在《庄子讲义》中,陈引驰也分析了庄子的生平和形象。


庄子没钱,有时甚至需要借粮。有一次他找监河侯借贷,对方推脱说“我收到封地的租税就借你”。庄子很是恼怒,“忿然作色”,讲了一个“涸辙之鲋”的故事来反击。


庄子的日子过得困窘,但未尝丧失自己的生活尊严,对有损有辱自己的言行丝毫不假辞色,会报以无情而苛狠的讽刺,必要时他连国君都骂,骂得痛快骂得爽。


庄子有自己的生活世界,其最大的乐趣就是与人们展开论辩,而他最好的辩友应该就是他曾严加讥讽的逻辑学家惠施。惠施死后,庄子表现出深切的悲哀。


在《庄子讲义》中,陈引驰并没有一味赞美庄子。他不但指出庄子有时候傲慢过度,为“保持本真”有时候显得有点极端;而且引用了伏尔泰批评卢梭的话“从来没有人用这么多的才智来让我们变得愚蠢,读您的大作让人想爬在地上四足行走”,质疑了庄子关于人类文明演进的观点。


访 谈

庄子会“有条件”地接受技术进步

Q:读+:有论者认为,庄子否定工具和技术,他主张的天人关系实质上是人服从天。如果目睹了人类技术文明的高度发达,他会不会修正自己对天人关系的看法?


陈引驰:这个问题确实很有现实性,我是这样想的,庄子可能不会完全修正自己对天人关系的看法。我觉得这是庄子最核心的看法。


这一点可以参考荀子。荀子认为庄子是“蔽于天而不知人”,意思是说庄子只看到天,对于人就有所忽视。“批判者”有的时候确实能看到你的关键点。


庄子对于天是有洞见的,非常重视的,但他对人确实相对来讲比较漠视。因为老子和庄子基本都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他们认为人就是万物之一。


人类技术的进步,庄子在很大程度上是反对的态度,但是我在想,如果他面对现在的技术发展,也不一定完全反对。


为什么?他如果认为你这个技术的进步是依循于天道自然的,他可能是可以认同的。“庖丁解牛”故事里,他讲“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刀在牛的骨架当中自由地游走。这里有两句非常重要的话,“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所以,你做的事情如果真正是符合天理固然的,我想他也不一定会反对,当然可能不一定很积极地赞美。


但是假如你把基因改变了,让有些人永生了,或者活200年300年,说不定他是反对的。


庄子对于生命的看法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你如果不好好活,在乱世当中夭折了,没有活到、活够该活的年份,没有尽天年,他觉得是不好的。但是如果你要一直活下去,他觉得也是不对的。人在生死面前是平等的,或者说最后的一个平等就在生死上,但是如果有技术改变基因,有的人可以花巨款活几百年甚至长生不老,这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想如果庄子面对这个情况,他可能是摇头的,觉得这种改变不是天理。


Q:能否想象庄子生存在21世纪的模样?庄子会如何使用手机、如何面对互联网、如何面对压力?今天,生活在都市的我们,如何取法《庄子》中的积极因素,从中获取营养?

陈引驰:我尽量站在为庄子辩护的立场上来讲。我觉得庄子可能是会用手机的,也会用互联网的,他可能对这些技术东西不是太赞赏太积极,但他可能还是会用的,为什么?虽然他的理想是回到自然状态,但起码他还是穿衣服的,他并没有和动物一样不穿衣服,他还是过的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一个时代基本的技术文明提供的东西,他还是接受的。但是他就算拿着手机,也不会一天到晚沉迷其中,生活形态上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精神上有另外的一个世界,有他自己的想法。


至于说我们能不能够从《庄子》里吸取一些东西,因为庄子不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吸取他具体的做法,但是我们实际上可能有同构性。我们虽然现在比他那时候要富足得多了,但是都面临压力或者困境,可能各方面不能够如意。我们可以看他怎么来处理这个事情。


庄子对这些东西有一个想法,他开篇就讲了4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就是能做官,能够取信于国君,能够有所作为,是世俗的成功。但是庄子很清楚这会有很多失去自我的地方。第二个层次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指的是努力做了很多事,不要丧失自我,我觉得这对我们还是很有现实性的。但是你完全坚持于自我,很容易造成物我之间的冲突,这个庄子可能也不太认可,所以他就讲第三个层次,就是“御风而行”,把外在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支持和凭借,我可以利用它来达到自己自由的目的。我理解实际上也就是鲲鹏的境界,鲲鹏是凭风而起,这就是物我之间能够达到一定的融合,但这个还不是最高的。


庄子讲的最高的境界是什么?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要真正和整个自然天地合而为一,不只是借它的力,应该尽量地扩大自己,和自然天地合在一起,这个时候你才能达到真正的“逍遥”。


讲起来好像很虚,实际上确实也很难,现代人很难理解。但其实不仅是庄子,儒家也是这样的,孟子讲“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他要把自己内在的浩然之气扶植培养起来,充塞于天地之间,要跟天地之气融合。


孟子跟庄子是同时代人,所以天人关系是他们共通的一个思考框架。所以庄子我觉得他有一个精神境界,在这个精神境界,起码从文字上来讲,他是非常清楚的。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精神胜利法”,但他这个精神胜利法是向上的,他把自己往上提升,提上去以后,他看待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就不同了,就会有更多的同情,更多的宽容,更多的理解。


所以当你面对困境的时候,你的态度到底是沉溺其中,还是说尽量要去超越而克服它?这个就是跟庄子的一个结构的相似性。如果我们能够有精神上的超越,而且是往上的提升,不是说阿Q式的那种精神胜利,我想对我们今天还是会有帮助的。


在西方道家的名气大于儒家,庄子的名气不如老子

Q:书中对庄子最大的质疑,应该是引用伏尔泰批评卢梭那一段;这是否意味着庄子在人类文明演进方面的看法可以视为糟粕?


陈引驰:批评庄子对于社会政治和文明的看法有消极甚至倒退的倾向,也未尝不可。庄子指出的方向可能是错的,但是他这种讲法有他的道理。他认为文明也好,社会也好,一个社会的建构也好,所有的制度建设也好,必须以人性为基础,对人性的违反或者破坏压抑都是不好的。不仅是庄子,在庄子之后很多人都是这么讲,比如马尔库塞讲的“单向度的人”。我上世纪80年代读书的时候,有的人就说庄子是一个反“异化”的思想家。


Q:从世界思想文化的版图来看,庄子是一个什么地位?庄子的海外传播和海外影响如何?

陈引驰:就中国本土历史文化本身而言,当然儒家地位重要,孔子比老子、庄子的影响也要大。


如果放到世界文化版图里边,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在海外的华人文化圈,或者说东亚的汉字文化圈,儒家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但是如果再远一点,在西方欧美这些完全不同的文化传统当中,道家可能接受程度比儒家高。因为道家的这些想法更加有普遍性,涉及一些哲学的思考。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从黑格尔到托尔斯泰,再到海德格尔,可能他们对道家的关注远远超过儒家。但是在道家里面,老子要比庄子的影响大。老子五千言,他的思想思辨哲学,从黑格尔以来,在西方的思想界里面还是很有影响的,在这一点上庄子跟老子不能相比。从译本上来讲,《老子》肯定比《庄子》多得多,但《庄子》译本其实也不少,我看到过的,仅英文起码就有十余种。


写《庄子传》几乎不可能

Q:我注意到您写陶渊明和嵇康的文章,把他们的思想、举动跟他们的身世、背景,包括他们所处的环境联系起来,并且说“没有人能免于他所属时代的重累”。说到“庖丁解牛”的时候,您说这是庄子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归纳出来的处世之道,那么能否推断“庄子的世界”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看到了什么,所以形成了他这样一种思想?


陈引驰:我一直有个看法,要写一本《庄子传》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连最简单的生平都没有办法落实。孔子、孟子的生平可以定,庄子的生平,很多著名学者推论起来相差几十年。


另外,孔孟等人都有老师,老子的知识可能来源于掌管的资料库,但是庄子似乎没有师承。司马迁说他“其学无所不窥”,他的知识是怎么来的呢?从他的写作来看,他对“名家”也就是逻辑学派很熟悉,对历史和社会观察面很广,笔下经常出现动植物,有人曾经说他是手工业者,因为他对各种工匠似乎很熟。


庄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实际上不清楚。我们所知道的他所有的言行生平,是《庄子》这部书提供给我们的,而这部书里面很多是寓言,不一定真实发生过。


我只能说,庄子他是一个在现实生活或者世俗的层面上来讲,在乱世当中过得非常不好的一个人,各方面都不成功的一个人,他有很丰富的精神世界,有很多奇思妙想,远远超越他同时代的人,比如孟子。他肯定认为那个时代非常糟糕,是个乱世,生存非常危险,搞不好就把命丢掉,他肯定是见证了很多混乱。


我只能讲,庄子在那个时代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根本改变不了历史,他只是在后来改变了人的精神,给后世很多人的精神注入了另外一种力量,他的力量是在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