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骥、黎笑汐 发布时间:2023-07-19 来源:《当代世界》2023年第6期+收藏本文
内容提要:
印太地区日渐成为大国战略竞逐的主要区域,法国也以“印太国家”名义提出以战略自主为导向的印太战略。法国印太战略不是对美国印太战略的简单追随,而是试图以自身战略诉求和价值理念来引领地区秩序重构。法国印太战略的实施体现出较强的自主追求,在高政治领域塑造“平衡者”角色,构建安全行动力;在低政治领域塑造“引领者”角色,拓展发展影响力。然而,法国在印太的战略自主身份构建面临多重因素制约,反映出其谋求战略自主的局限及困境,主要体现在意愿与资源的不平衡、平衡外交的内在失衡、务实外交与价值外交的矛盾以及盟伴借力的风险等方面。
[关键词]法国外交 印太战略 战略自主 大国关系
[作者]复旦大学法国研究中心 执笔人:张骥,复旦大学法国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黎笑汐,复旦大学法国研究中心研究助理
文章载于《当代世界》2023年第6期
7月12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出席北约与“印太伙伴国”会晤 图片来源:CGTN
随着国际战略格局中大国竞争的加剧,印太地区日渐成为大国战略竞逐的主要区域。马克龙执政后,法国对印太地区的重视程度远超冷战结束后的历届政府。除了加强法国在本地区的外交和军事投入外,马克龙政府还重视与区域内主要国家发展盟伴关系,试图构建所谓“基于规则的、自由、开放、包容的”法国版印太战略图景。同时,新兴国家崛起和美国安全承诺可信度下降的双重冲击使得欧洲国家愈发感受到在应对新安全危机时的无力。因此,法国所主张的“战略自主”被更多欧洲国家所接受。印太战略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法国加强欧洲安全事务话语权,使欧盟从美国的保护对象转化为合作伙伴的一次战略自主的尝试。
在战略自主的导向下,法国的印太战略主要有三方面的内容:一是法国不愿被裹挟于中美战略竞争之中,希望以平衡性力量的角色来发挥作用,并通过提出“第三条道路”构想展现战略自主决心;二是为平衡中美对地区秩序的影响,法国希望强化盟伴关系,通过联合欧盟和深入接触地区国家为推行战略自主构建更强行动力;三是法国希望以“规范性力量”的形象介入印太,在议程设置和话语权塑造方面不断提升其政策正当性,并借此彰显自身大国地位和战略自主的效果。从宏观角度看,法国凭借积极有为的自主策略,推进以“和平”和“气候”为核心要素的印太战略目标,[1]试图以其自身的战略诉求和价值理念来引领地区秩序重构。从具体措施角度看,法国在高政治领域塑造“平衡者”角色,构建安全行动力;在低政治领域塑造“引领者”角色,拓展发展影响力。
高政治领域的“平衡者”:构建安全行动力
法国始终围绕“平衡大国”的外交角色定位,以灵活务实的外交手段周旋于印太国家之间,旨在拓展自身的战略运作空间,不断构建战略自主的安全行动力。
一、平衡中美与开辟“第三条道路”
在印太区域,法国采取对华“软制衡”和对美“拒追随”的策略,试图在中美战略竞争为主轴的格局中开辟出“第三条道路”。法国认为,中国的崛起是印太地区权力格局变动的最大变量,也是促使法国出台印太战略的重要原因。[2]法国对华安全焦虑主要集中于经济领域的不对称依赖和供应链安全、中国在共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影响力的大幅增长、中国海军“走向深蓝”等方面。潜在的经济依赖及在传统势力范围地位的衰落成为法国的核心关切,为此法国希望以印太战略展开对华制衡,争取应对中国崛起的战略主动。
作为跨大西洋联盟成员,法国具备与美国在安全防务方面开展充分合作的条件,对美国印太战略的呼应能够扩展法国的利益。2021年 4月,法国以推动构建“自由开放的印太地区”为名与美、日、印、澳四国联合举行“拉贝卢斯”海上联合军演。2023年2月,法美两国国防部围绕印太事务展开第三次战略对话,双方就印太安全环境和相关合作进行讨论。
与此同时,法国始终认为自身是西方阵营中一个独立自主的成员,法美关系从未偏离“伙伴、盟友,但不追随”的路线。[3]拒绝追随美国印太战略是法美双方控制与反控制关系的生动体现。为此,法国试图通过联合欧盟成为印太地缘棋局的“玩家”,将战略自主的追求投射于欧盟对外政策的制定中,以此撬动对美关系的再平衡。具体而言,法国力促欧盟以独立的“合作而非对抗”的立场平衡美国的遏华倾向,特别是考虑到“如果欧盟与美国结成统一战线对抗中国,将可能导致最大程度的冲突”。[4]
面对印太地区日益极化的地缘政治格局和越发复杂的利益竞争态势,法国既试图以“软制衡”应对中国的崛起,又坚决保持相对美国对华政策的独立性。法国希望通过在印太地区开辟“第三条道路”,即建立在尊重主权和自由流通基础上的、以多边主义为原则的平衡道路,从而促进地区经济、技术和文化交流,实现“稳定和创新”的地区秩序目标,同时也避免陷入被要求“选边站”的战略被动。[5]一方面,“第三条道路”是对中美双方战略竞争关系的平衡;另一方面,“第三条道路”也是法国传统均势理念的体现。在印太地区,过去长时间以大国主导和利益争夺为运作模式的区域国家间关系越来越遭受治理赤字的冲击,地区国家对于公平、开放且有效治理的需求与日俱增。然而,美国所能提供的霸权型领导模式并不能解决这一问题,甚至有加剧地区冲突的可能。[6]构建开放包容的印太已成为区域内很多中小国家的战略共识。通过开辟“第三条道路”,法国倡导在印太地区建立起一种包容而非对抗的、自由而非霸权的地区秩序,同时向地区国家推介战略自主概念,号召地区国家减少对中美两国的依赖,以此提升自己在地区中小国家间的价值吸引力,并借“平衡者”身份谋求在大国竞争中的更多主动权。
二、全方位多层次外交与借力盟伴合作
由于过去长期对印太的整体关注和投入不足,法国意识到仅靠大国外交并不足以维持其“印太大国”的战略地位。马克龙上任后力主推动在印太伙伴关系发展上的多元化转向,以全方位多层次外交拓展法国在区域内的战略辐射能力。为此,法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了政府要员访问印太地区国家和出席地区重要会议的密度和规格。法国还重视利用海外领地众多的独特优势参与到地区国际组织和会议中,在国际多边层面拓展战略资源,加强法国战略平衡的力量砝码。法国参加了印度洋委员会(IOC)、印度洋沿岸协会(IORA)等地区组织。此外,法国还积极参与香格里拉对话会(SLD)、亚太情报会议(APICC)、西太平洋海军论坛(WPNS)和印度洋海军论坛(IONS)等多个地区安全对话论坛。2019年以来,法国成为区域性警务合作组织东盟警察组织(ASEANAPOL)的观察员并获得东盟防长扩大会议(ADMM+)观察员候选资格,标志着地区国家对“法国对地区安全与稳定的贡献”的承认。[7]通过这些多边平台,法国将外交战线深埋于地区国际组织之中,不断增加地区事务发言权,构建在国际制度建设中的有利地位。
同时,法国进一步深化与印太盟伴国家的安全合作。法国通过增加军事和安全资源投入,向盟伴国家展示其战略自主的意愿和投射能力,维护其“平衡大国”的战略信誉。一方面,通过战略对话、双边军事合作和军售等多重防务政策组合,法国与地区国家建立起广泛的防务合作体系。法国国防装备在印太地区的销售额近年来增长强劲。另一方面,通过技术培训、信息互通和联合救援等方式,法国加强了与地区国家在共同维护海洋安全方面的合作。法国还积极通过多边对话机制和联合军事演习等方式参与印太安全架构建设,通过海军外交显示战略存在,不断为战略自主的行动力构建安全支持网络。
在法国最初构建的印太战略安全关系网络图景中,印度、澳大利亚和日本被视为关键战略伙伴。[8]近年来,法国不断深化与印澳日三国的“准同盟”关系,军事装备出口和技术合作规模持续扩大,联合军事演习不断发展,双边安全合作机制日臻完善,在非传统安全领域的合作也取得了初步成效。鉴于东盟国家在印太地区的中心位置,法国还加强了与印度尼西亚、新加坡和越南三国的战略伙伴关系,期望通过深化与东盟主要成员国的发展合作,为自身谋求印太大国地位争取地区国家的支持。此外,法国与马来西亚、韩国、新西兰和阿联酋等 国在印太问题上也存在密切合作。依托这些盟伴关系, 法国不断拓展在印太的战略参与,提升自身安全行动力,显示其推进战略自主的能力和决心。
低政治领域的“引领者”:拓展发展影响力
在印太战略的推进过程中,面对自身实力相对不足的现实,法国试图在环境等全球治理议题和价值议题领域发挥领导作用,强化战略感召力和国际舆论引领力,积极拓展发展影响力,努力实现以强化大国地位为导向的战略目标。
一、加强对环境等全球治理议题的引领
法国是为数不多在印太战略中赋予环境议题极高优先级的国家,对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等问题的特别关注将其与盟伴国家的印太战略区别开来。[9]法国试图借助多边主义途径谋求在全球治理议程设置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并在此过程中输出文化和价值观念。一方面,这有利于消解域内中小国家对这个曾经的殖民帝国的警惕和排斥,选择从具有低政治性且受到地区国家普遍关注的气候变化、渔业发展、灾害救援等领域着手,能够培育这些国家对法国“印太大国”身份的认可。另一方面,出于马克龙个人对道德现实主义的政治信念,加强对印太生态环境问题的治理投入有助于赢得地区国家对法国的道义支持。
第一,法国充分利用多边机制与地区国家合作管理地区公共事务,打造海洋安全治理、环境气候治理和生态发展治理多领域多管齐下的混合治理战略。2020年,法国正式成为印度洋沿岸协会成员,与其他成员国就生物多样性保护和蓝色经济等问题开展对话合作。2021年,法国与太平洋共同体(PC)建立伙伴关系,并将气候变化、公共卫生、海洋安全和自然资源可持续利用确立为四大合作行动领域。在2021—2022年担任印度洋委员会主席国期间,法国试图推动海洋安全一体化进程。法国还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签署《法澳新协定》(FRANZ),共同加强维护地区安全、应对自然灾害并开展人道主义救援的能力。在2021年第五届“法国—大洋洲”峰会上,马克龙号召组建南太平洋海岸警卫队网络,助力建立可持续的海洋渔业发展模式。[10]
第二,法国重视与大国在气候等环境议题上的治理合作,共建协作型公共事务领导方式。法国将应对气候变化设置为印太地区公共治理的优先事项,并主要通过搭建合作行动框架、主导国际气候谈判、加大国际援助等方式参与气候治理。2018年以来,法国开发署(AFD)加强与欧盟、日本等地区组织和国家的对外援助机构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的合作,并将应对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相关内容纳入印太地区的干预任务清单。2018年,法国还与印度联合启动国际太阳能联盟(ISA)项目,旨在为发展中国家提供太阳能利用方面的资金和技术援助。据统计,2015—2020年,仅法国开发署与东盟合作开展的可持续发展项目投资就达到7亿欧元。2020年法国联合欧盟、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启动“科瓦”(KIWA)倡议,旨在加强太平洋岛国生态系统保护和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能力。
二、打造法式价值影响力
法国历届政府都力图将文化融入到外交政策中,通过概念演绎和战略叙事,强化价值观吸引力和行为合法性,进而推进自身战略目标的达成。在印太战略中,与美国高调召开所谓“全球民主峰会”、划分所谓“民主国家”意识形态阵营的做法有所不同,法国推进其价值观议程的手段更加渐进和隐蔽。
第一,将文化外交纳入政府管理范畴,通过搭建多元文化交流平台,给予人力资金与政策方面的支持,深化与地区国家的人文和科学技术交流,培育他国对法国文化的价值认同。在印太地区,法国建有包括法国研究中心联合会(UMIFRE)、发展研究中心(IRD)、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巴斯德研究中心等在内的研究机构辐射网络。在印太国家的众多主要城市,遍布着“法语联盟”和法国文化中心。法国不仅倡议制定可持续旅游战略合作议程,还试图开启“印度洋伊拉斯谟计划”,以促进印太地区青年人才的交流和联合培养。此外,法国致力于利用自身在海洋环境保护、水产养殖技术、火山地震等灾害预防、城市可持续发展等生态和能源领域的专业知识和技术优势,为地区国家提供解决 方案,以此塑造自身在印太地区可靠的生态转型伙伴形象。[11]
第二,通过话语叙事对外塑造法国负责任大国的国际形象,树立人权、法治、民主等价值旗帜。在印太地区,法国以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捍卫者自居,表示要在区域内履行尊重民主、人权和法治的承诺。法国以自身价值观阐述印太政策实施的目的、意义和愿景,将其与继承自法国大革命的人权价值叙事相关联,增强其 在印太行动的合法性。
第三,在经贸、数字和基础设施建设等领域推行所谓欧洲价值标准,塑造对其适用的印太力量和竞争秩序。一方面,通过加大对地区发展的政策倾斜和援助支持,将价值标准融入协议条款之中,用援助换取认可。法国主要通过双多边渠道向印太地区开展援助,如作为亚洲开发银行的成员参与地区援助,推动欧洲发展基金向南太平洋地区提供支援。为了支持太平洋岛国的发展,法国开发署正在逐年加大对该地区的发展投资。在新冠疫情期间,法国还发起“COVAX”倡议,为地区国家提供医疗援助和物资运输。另一方面,通过贸易协定和投资建设条款,法国希望联合欧盟在建立规范和标准上发挥作用,在促进贸易公平竞争、设施互联互通、社会转型发展等方面建立所谓“基于规则的印太秩序”。为此,法国计划在与地区国家缔结自由贸易协定的过程中强调尊重标准,即加入“有效且具有约束力”的社会和环境条款,同时运用税收杠杆和监督机制,“在全球化过程中更好地保护其社会运作模式”。[12]
法国印太战略的困境:有限的战略自主
在战略自主的导向下,法国在印太地区积极通过各种手段增强自身安全行动力和发展影响力,通过高政治领域的“平衡者”和低政治领域的“引领者”双重身份的塑造,不断追求大国地位。然而,由于多种因素的阻碍和制约,法国的目标难以完全实现,其印太战略至多处于一种准自主的困境状态。一方面,这种准自主状态会对法国的战略自主意愿产生反向刺激,促使其采取进一步措施加强对战略自主目标的追求,法国在“潜艇事件”后的战略调整和决心申明即是例证;另一方面,这种困境也恰恰反映出法国战略自主本质上的脆弱性和有限性,法国所要追求的战略自主面临多重因素制约。
第一,法国谋求战略自主的强烈意愿与其能调配的资源存在失衡。尽管马克龙政府通过各类官方文件和发言不断阐述法国介入印太的动机和对地区秩序的愿景,然而受到自身实力的制约,法国谋求战略自主的部署往往表现出一种被动性。这种被动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与印太地区国家相比,法国缺乏地理位置上的优势,不具备维持长期战略资源投入的有利条件;二是在对外战略的优先排序上,印太战略不构成法国首要的战略关注;三是法国国内政局的变化可能会对马克龙政府印太战略的政策稳定性造成影响。
第二,法国难以在中美之间寻求真正的平衡外交。在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法国想要充当印太地区战略格局中的“平衡者”角色面临两方面的制约:一方面,法国在印太战略中表现出一定的机会主义,既想在可控的范围内对中国实施“软制衡”,又想维系法中友好关系进而分享中国经济发展成果;另一方面,法国对美的独立具有软弱性和妥协性,美国在印太强化对盟友的控制压力和意识形态同盟的推力都使得法国较难在中美之间维持“等距外交”。
第三,法国推行务实外交与价值外交并行存在失衡。法国想要以“引领者”的身份拓展在印太地区的影响力,必须妥善处理与“被引领者”的关系。事实上,当面对以发展中国家为主要成员的印太地区时,法国很可能遭遇务实外交与价值外交的原则冲突。法国既希望与广大发展中国家建立良好关系,以推广其治理理念、治理模式以及开拓经贸市场,但又常常以“人类使命感”自居,借着捍卫价值的口号对某些不符合其价值判断的国家进行批评和干预,难免陷入两难。
第四,法国借力盟伴存在风险。无论在“平衡者”策略还是“引领者”策略中,法国都离不开对欧盟伙伴和地区伙伴的借力。然而,借力策略同样存在较高的风险性。法国锚定的关键盟友对法国的战略自主主张反响并不积极,尽管双方存在利益共识,但面对中美竞争,作为美国坚定盟友的欧洲国家和日、澳等地区大国的行为与法国的战略自主主张背道而驰,“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即是最好的明证。对许多地区中小国家而言,与法国建立伙伴关系是获得发展援助的重要途径,但法国在该地区的殖民历史也很难让它们完全信任法国当前的战略叙事。对于印度而言,印度洋始终是其维护战略优势的重要场域,如果法国力量持续深入该地区,则两国间潜在的利益矛盾将可能逐渐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