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安忆 发布时间:2016-03-23 来源:2012复旦发展论坛+收藏本文
2012-11-9 2012复旦发展论坛
(速记稿整理)
关于这个题目让我动了很多脑筋的,为什么进入经济的改革、政治的改革,或者中国逐步走到今天的时候,文化的位子不断地变化,我不谈文化,因为文化的概念实在是太大了,我们的什么东西都必须加个后缀,就是文化。那么我就说文学它的变化。举一个例子在上海的市政建设当中,你们有没有注意过一条道路的建设,建设到最后,结果一定是把自行车道挤出去了,很像我们文学的位子。为什么我们文学会在经济改革、政治改革当中位子不断地被排挤。甚至在政治发展、经济发展的机制里面找不到一环是文学的,既要是上面的因,又要是下面的果。在我们的因果里面是没有文学这个位子的,因为它没有产生效率。如果我承认文学有政治上的帮助的话,那么我觉得我们几十年来文学创作走的改革开放那个生产解放的道路,白费了,我认为又回去了,回到了文化大革命之前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道路上,这我想也是大家所不愿意看到的。因此我就在想在改革创造的新格局里面,我们文学应该是个什么样的格局,我在想,是的我们有时候经常会背我们的政府,或者我们经济某一个老板他要宣传他的房地产,他不想到文学,但是他想到的往往是怎么样把我们纳入到他们的利益链当中去,去为他们做销售。但是文学如果独立出来,本身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在我们经济社会里面是看不到的,而且是越来越看不到。倒不是说我们政府或者经济学家没有眼光,而是说在整个现代社会发展的链条里面,没有给文学留下一个位置。在西方国家好一点,因为他们有一个宗教,宗教就比较直接地现实的切入到人的价值观里去了,在中国宗教是缺位的。文学到底在什么位置上,这是一个让我感到很困惑的题目。可能我会说一些很沮丧的话,但是文学家、艺术家、作家恐怕有一个通病,那就都是悲观主义者。而且我们天性里面对社会有一种批判的天性。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在场的应该允许我说一些泄气的话。
今天的社会实在是太讲究效率了,在这个讲究效率里面,首先文学本身已经不是很有效率的,因为它太专注了,我们常常说把媒介这个字用于我们的文学创作和文字,其实这么用,个人认为对文学是不公平的,因为我觉得文字不仅是传达某种东西的一个媒介,它本身就有价值。它原本是有价值的,但我们现在在一个特别讲究效率的社会里面,一定要强调这件事情的用途和它的功能,那么我可以说文学,尤其是中国的文学功能是很多的,我说中国文学不是功能很多,因为和我们汉字有关系。汉字是一个不太科学的文字,我常常和朋友、同学讲,我就说汉字其实是一个非常没有效率的文字,它要表达起来,很模糊。但是这种暧昧性恰好可以使用文学。可以说文学在今天变得很奢侈,很可怕在我们这种效率化的推动底下,其实我们已经生成了一代人或者说已经有一代半人,甚至于两代人他们已经不是文字阅读的动物了,他们是一种图片阅读的动物,或者说是电子阅读的动物。说这个话的人是有点儿兴高采烈,我是感觉有点儿惋惜,因为从文字里面读到的东西是比较曲折,需要我们做很多种的准备,没有这些准备你很难领会到其中的乐趣。
现在回到这个话题,乐趣在我们现在的格局里面占多少位子?现在我们讨论经济等等,都喜欢用量化的,现在越来越有一个量化,叫幸福指数。就连幸福都要量化,据说也有很多指标。把幸福量化进去,当然是个科学性,要表示人性本身的需要,从另外一个角度,可能我这么想有点卑鄙,我恰好觉得可能是政治家为了要使他的统治是稳定的。这么想是不对。但是我在想可能会有这样的用心,做出一个指数统计。当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到底有没有乐趣呢?就是这个乐趣在我们整个经济发展中应该占到什么样的位置?以前当我们在前十年、前二十年的时候,我们和日本人在一起,日本人很有效率,但是日本人说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就懂得什么叫做生活的乐趣,他们只知道工作。那么今天我就觉得我们现在中国人也变成一种慢慢地丧失对生活乐趣要求的一种动物了。其实中国人本来是很会享受生活的。
幸福指数把文学作为量化的标准了,政府也在动脑筋,希望把文学纳入到我们经济的格局里面中去,怎么办?他们就想出来一个词叫文化产业,这个文化产业我是觉得非常可疑的,对于我们创作者来讲,产业两个字只是在我们完成了创造以后才接触到,对于我来讲就是出版。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出版业是非常萎缩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萎缩,首先我们说娱乐都出来,各种阅读器都出来了,读书的人本身在变少了。但是你们会感到很奇怪,出版业也非常蓬勃,出的书的种类特别多。因为他是用经济的模式去做文化产业,所有它必须要生产,大量地生产。要让这个生产能够产生GDP,能够纳入到我们整个经济指标里面去,那么就生产大量的书。
我再谈一下对世界,对中国人的关心,因为我们也经常会碰到这样的选题和论坛,怎么样把中国文学推出去。当别人来和我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他们,其实真的是西方社会对我们中国文学的了解,主要是不关心,一点都不关心。他们为什么不关心,就像我们对尼泊尔也不关心,我们对老挝、刚果也不关心,大概都一样。而且我们中国人对西方的兴趣远远是超过西方对我们的,可能是因为有一个现代化的压力。现代化的压力就是告诉我们你要生活得好,你要使你生活进步,就只有一个榜样,那就是向西方去学习。这个压力对我们来讲,我们出版社每年买来的大量国外的版权,这个国外的版权可以说你那边落地,我这边马上翻译到中国来,这个量是极大的,比较起来我们政府向外推,我们的力量真的是花大钱,没什么收益。你出了书以后,进不了它的发行渠道,没有人来买你的书。这是一个非常不安的结果,有些问题还不能归咎于我们的方法,不能归咎于我们的经济,还要归咎于我们自己。就是当我们在经济发展,当我们现在中国崛起,当我们那么热情地需要我们推出我们的文化生活,我们应该想一想,我们推给他们什么呢?前几年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比利时的活动,每两年举办一次。我去做了一次文学性的演讲,当我到了那边之后,很无聊,一个人,我不像他们有些团体,演出完之后就出去玩。我一个人也走不开,就只能在布鲁塞尔,他们就提供我看很多票,可以看我们的展览。在那边就可以看到我们所有推出去的文化里面,基本是两类,一类是古代的文化,戏曲,而且他们很喜欢戏曲里面的行头、化妆、脸谱等等,还有最受欢迎的是泉州提线木偶,等于是民粹、传统、国粹方面的东西。还也一些就是当代画,在近代、当代接受了西方的展览是受他们欢迎的。基本上可以看到两端,一端是古代,一端是现代,现代就是受到西方影响的。什么是我们从五四以后到改革开放我们的价值观的变革,我们的求新,我们的新思想呢?在我们的整个布局里面都看不到,因为整个布局是由比利时方面和我们一块儿讨论出来的。在我们这一段真的是无人关心。所以我今天说的话非常令人扫兴,但是我在想这也是一个新格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