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副院长吴心伯教授: 中美实现亚洲良性互动要有前瞻眼光

作者:吴心伯教授 发布时间:2012-04-09 来源:复旦发展研究院+收藏本文

 

      亚太是中美利益交汇最集中的地区,中国外交部长杨洁篪在今年两会期间表示。美国是世界上第一大经济体,正在崛起中的中国作为新兴经济体的代表,已经发展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另一方面,亚洲的地位也在显著上升。

      “在过去400年的历史里,亚洲的地位第一次在上升,尤其是世界经济重心正在向亚洲转移。”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授吴心伯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

      亚洲对奥巴马和美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全球经济低迷的情况下,亚洲在引导世界经济复苏的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在美国总统奥巴马提出的五年出口翻番计划中,亚洲市场是关键,中国则是重中之重。美国也毫不掩饰它对亚洲的“野心”。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去年发表了一篇名为《美国的太平洋世纪》的文章,她在文中明确表示,未来的世界政治将取决于亚洲,美国21世纪的战略重点将向亚洲转移。今年1月,奥巴马在宣布美国新的国防战略时,也表示美国的军事重心将转向亚太地区。

      上任三年多来,奥巴马政府的亚太政策逐渐明晰,重返亚洲的步伐正在加速。“通过打造新的地区安全与经济架构,奥巴马政府希望将美国与本地区的关系置于更加牢固的基础之上,并提升美国在中国崛起背景下主导地区事务的能力。”吴心伯说。

      美国亚太战略以东南亚为重点

      《21世纪》:美国总统奥巴马自称为首位太平洋总统,他上任以后美国的亚太战略出现了哪些新的变化?

      吴心伯:有一系列的变化。与后冷战时代的克林顿政府和小布什政府相比,奥巴马政府的亚太战略在构想和实践上都具有一系列鲜明的特点。

      首先是大亚太的视野。传统上美国亚太政策视野主要关注东亚和西太平洋地区,不包括中亚、南亚和西亚。随着亚洲力量对比和地缘政治环境的变化,小布什时期美国的亚太政策视野开始涉及中亚和南亚。奥巴马政府在思考其亚太战略时,明确将南亚次大陆包括进来,将印度洋和西太平洋的安全联系起来加以考虑。2012年1月美国国防部公布的《战略指南》表示,“美国的经济与安全利益不可分割地维系于从西太平洋和东亚延伸到印度洋和南亚的弧形地带的事态发展”。作为这一大亚太视野的体现,美国积极鼓励、支持印度参与东亚事务,并把其在西太平洋尤其是东南亚的军事部署与印度洋的安全形势联系起来。

      其次是强烈的布局意识。鉴于亚太地区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奥巴马提出需要建立一个更加充满活力和持久的跨太平洋体系,为亚太地区提供一个更加成熟的安全和经济架构。虽然奥巴马政府的亚太战略并没有忽视处理本地区的各种具体挑战,但其要旨则在塑造新的地区格局。通过打造新的地区安全与经济架构,奥巴马政府希望将美国与本地区的关系置于更加牢固的基础之上,并提升美国在中国崛起背景下主导地区事务的能力。

      随着中国的快速崛起、美国力量的相对下降以及日本的停滞不前,传统的“轮毂-轮辐”架构也显得捉襟见肘。“轮毂-轮辐”是建立在以美国为中心的同盟关系之上的。2011年12月在华盛顿举行的首次美国、日本、印度三边对话,是奥巴马政府将“美国+盟友”的传统政策架构扩展为“美国+盟友+伙伴”的新架构的重要举措。与此同时,奥巴马政府还积极鼓励盟友和伙伴之间加强联系,积极介入美国关切的地区问题。由此一来,美国在亚太的政策架构不再仅是一些盟国与美国之间的单线联系,也包括了这些盟国和伙伴相互之间的联系和配合,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格局。

      奥巴马政府亚太战略的另一特点是以东南亚为重点。在后冷战时代,克林顿政府和小布什政府的亚太战略重点都是在东北亚。奥巴马政府忧心于21世纪最初10年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关系的发展和在这一地区影响力的扩大,同时也鉴于小布什政府对东南亚的忽视,决意把亚太战略重点放在该地区。从签署《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到正式加入东亚峰会,从启动美国-东盟峰会到推进湄公河下游行动计划,从重点发展与越南、印尼的伙伴关系到解冻与缅甸的关系,从介入南海问题到在新加坡部署濒海战斗舰等等,奥巴马政府是美国自越南战争结束以来最重视东南亚、最有作为的一届政府。其中介入南海问题更是暴露出奥巴马政府的多重政策目的:拉拢东南亚国家,离间中国与这些国家的关系,更深地介入地区事务,牵制中国海军在南海的活动等。

      《21世纪》:美国在亚洲的力量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吴心伯:主要是外交、经济、安全多管齐下,相互配合。在以往的美国亚太政策实践中,有时会出现外交、经济和安全相互脱节、各部门自行其是的情况,使得美国亚太政策效果大打折扣。

      奥巴马政府的亚太战略在设计和实施上注重外交、经济和安全的配套。外交上,积极发展与印度、印尼、越南等国的伙伴关系。经济上,推进TPP,打造新的地区经济架构。安全上,抓住南海问题大做文章,将东亚峰会转变为多边安全平台。

      这些政策手段之间的互补效应十分明显:发展与伙伴国家的关系有利于美国搭建新的地区经济和安全架构;打造新的地区经济架构有利于华盛顿拉拢一些地区成员,并巩固其地区安全安排的基础;南海问题和东亚峰会这两个抓手又有助于美国介入地区安全事务和拉拢一些东南亚国家。以上这些手段又在总体上服务于牵制崛起的中国这一重要战略目标。

      奥巴马政府对华制衡

      《21世纪》:美国正在重返亚洲,希望在这一地区发挥领导作用。美国的回归是否会对中国形成更大的战略压力?

      吴心伯:冷战结束以来,历届美国政府的亚太战略都有针对中国的设计,克林顿政府是“防范”战略,小布什政府是“避险”战略,奥巴马政府则是“制衡”战略。从理念上讲,对华“制衡”战略是与克林顿政府的“防范”战略和小布什政府的“避险”战略一脉相承的,但其针对性更强。

      “防范”战略和“避险”战略都是旨在做好应对中国有可能朝着对美不利的方向发展的准备,侧重于塑造中国的战略环境、引导中国的安全行为,对中国安全利益的影响主要是潜在的。“制衡”战略则是针对中国力量上升、影响力扩大的现实,要直接地和针锋相对地平衡中国的影响力、牵制中国的行为,其对中国安全利益的影响已是现实的。

      事实上,奥巴马政府的对华制衡战略已经对中国的安全利益产生了明显的负面影响,最主要的就是中国与东盟国家的关系和南海问题。由于美国的拉拢和挑拨,东盟内部在对华问题上的分歧凸显,一些国家对华立场趋向强硬。由于美国的高调介入,南海问题更趋复杂,中国所受到的来自各方的压力增大。本世纪初的10年中国周边外交的一大亮点就是与东南亚国家关系的进展,现在由于美国的“破坏性”介入,中国的东盟外交面临新的挑战。

      《21世纪》:面对美国的介入,中国是否需要调整东盟政策?

      吴心伯:应该这样。我们对东盟的政策过去强调经济合作,我们与东盟成立了10+1的自贸区。另一方面则是着眼于促进地区稳定,比如制定南海行为准则。这些政策都是对的,经济合作也好,共同促进地区稳定也好,也包括我们支持东盟在地区合作中发挥主导作用。

      但在新的情况下,我们的东盟政策要更有针对性,讲究实质效果。在东盟国家中,有些国家在南海问题上与中国有主权争端,这两年不断制造事端,甚至拉美国来牵制中国。对这样的国家,我们在开展经济合作的时候要有所保留。

      第二,东盟近年来在地区问题上也越来越多地考虑要拉美国来制衡中国,这对中国不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东盟主导地区经济合作的支持是否还是无条件的?至少要让东盟感觉到,如果在地区活动中一味地拉美国制衡中国,那么中国很难继续支持其发挥主导作用。美国进入东亚峰会,正是东盟倡导的。

      第三,我们在处理南海问题上可以有更大的政策创造性。我们过去强调南海争端只能双边解决,但它涉及多个国家,所以我认为至少可以建立一个多边对话机制。与南海主权争端直接相关的国家,比如马来西亚、菲律宾、越南都可以参加。但是别的东盟国家,比如新加坡和印尼就不用参加,因为和它们没有直接关系。不要让人觉得我们在南海问题上与整个东盟发生纠纷,其实只是其中几个国家。这样也可以防止东盟在南海问题上形成针对中国的统一战线。对越南等域内国家来说,它们当然希望把其他国家牵扯进来;但对中国来说,是要剥离,不要让不直接相关的国家加入进来。

      莫因求稳而不解决问题

      《21世纪》:你认为中国在亚洲如何定位,在亚洲事务中扮演什么角色?

      吴心伯: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对自己的定位不是从亚洲的角度出发,我们认为自己是发展中国家或者是社会主义国家。虽然我们处在亚洲,但没有按照地理区域来定位。中国从地区角度来思考问题应该是在冷战结束以后,也就是90年代中后期,当时我们开始展开地区合作,才比较明确地意识到中国的亚洲身份。

      如今,中国周边环境发生变化以后,我们更意识到中国的外交应该把更多的资源投向亚洲周边地区。至于中国是否具备完整的亚洲战略,我觉得它还在形成过程中。有一些大的思路已经明确,比如中国要推动包括经济和安全合作在内的亚洲合作,协助维护地区的稳定,化解地区纷争。中国要善于给周边国家帮助,与周边国家实现经济互惠等。

      中国现在需要强化亚洲外交。我们说中国的外交布局有四个方面:大国是关键,周边是首要,发展中国家是基础,多边是重要舞台。但是在今年温总理的人大报告里,他把周边放在外交的第一位。这预示着在新的形势下,我们要强化周边外交和亚洲外交。

      《21世纪》:有说法认为,中国的亚洲外交主要是被动应付,而没有主动塑造?

      吴心伯:这有两方面的原因。过去周边外交更多的是注重如何发展经济合作,但这两年出现的问题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还有安全上的,比如领土争端。这是我们过去工作里没有充分重视的部分,因为你不可能完全用经济手段解决安全问题。另一个与我们的意识有关。对长期存在的很多安全问题,我们更多地是希望从稳定的角度,只要问题不爆发就行,但是是否解决还没有提到议事日程。

      因此,我们今后要重视对问题的解决。比如南海问题,我们提倡搁置争议,但是现在我们想搁置争议,别的国家却一直挑起问题,不想搁置。这时就需要新的想法。怎么妥善地处理这个问题,是一个比较棘手的挑战。但是现在挑战已经摆在面前了,所以要去应对。

      中国的亚太重心在东亚

      《21世纪》:你如何对比中美两国的亚太政策?相比美国的亚太政策,中国的亚太政策呈现什么特点?

      吴心伯:中国亚太政策的特点首先表现为,注重亚太地区的经济合作,这与我们把发展作为第一要务是相关的。

      其次,我们在亚太地区的重心在东亚,因为中国是一个东亚国家,我们的主要利益也在这一地区。

      第三,我们在很多地区合作问题上发挥了积极作用,中国是地区合作积极的参与者和推动者。而美国,特别是在小布什政府时期,在地区合作问题上少有建树。奥巴马上台后,提出了一些新的主张,比如TPP,但是它还处在进程中,谈不谈得成,什么时候能谈成都不确定。奥巴马很多时候是利用现有的机制,比如东亚峰会,中国则是东亚峰会的发起国。

      还有一个重要区别是,中国的亚太政策更多地是强调经济和外交,美国是经济、外交和安全多管齐下,因为安全是美国的强项。相对来说,中国的亚太政策在安全方面较弱,急需加强。

      《21世纪》:亚太是中美利益交汇最集中的地区。中美在亚太如何实现良性互动?

      吴心伯:首先,美国要对地区形势有正确的认识,不要以为还是美国独大,还是以美国为重心。这一地区的政治、经济甚至安全都在发生变化,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越来越积极地参与到地区事务中,美国要以开放的心态看待这个问题。

      第二,中美在亚太的互动,要有一个建设性的指向,双方都要有一个共赢的态度。习近平副主席到美国访问时谈到,太平洋有足够空间容纳中美两个大国。因此,不要以零和的眼光来看待两国在亚太的利益互动关系。

      第三,中美在亚太地区还是要有实际的合作,不管是安全还是经济方面,通过合作来建立互信,推进良性互动。

      最后,中美在亚太要用前瞻性的眼光看待这一地区和双边关系。比如,美国应该知道,亚太地区形势变化很快。现在与十年前不同,十年后的情况和现在又会不一样。因此它的政策也要适应这种变化的需要。比如美国与这一地区的经贸关系,今后美国经济对亚太的依赖会进一步加强。奥巴马提出的五年出口倍增计划主要是向亚太出口,尤其是中国。美国对中国的出口增长将超过任何其他市场,要认识到这一点。美国现在推行TPP,成功以后,到底能给美国带来多少利益?如果把中国排除在外,打压东亚合作,对美国经济到底有没有好处?这些都需要一个前瞻性的眼光,不能只是短期行为。

      对中国而言,前瞻性的眼光是指在东亚新的地区格局塑造过程中,我们要追求什么样的目标。这涉及到我们如何处理一些具体问题,包括南海问题、美国在地区的作用等等。要有一个大的格局和长远的看法,在处理问题的时候有所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