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浩 发布时间:2022-07-03 来源:直新闻+收藏本文
直新闻对话嘉宾: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王浩
美国最高法院推翻1973年“罗诉韦德案”引发的轩然大波,持续在全美范围内蔓延。不过,激进的抗议活动,并没能阻止至少13个州启动禁止堕胎的法案。根据得州的反堕胎法,堕胎者不会受到起诉,但进行非法堕胎的医生,可能面对终身监禁。为什么“堕胎权”在美国会成为高度敏感、水火不容的议题?美国的社会分裂真的会导致“第二次内战”吗?这场席卷全美的争议对立,本质到底是什么?
今年3月的一项盖洛普民调显示,58%的美国人倾向于维持“罗诉韦德案”(又称“罗伊案”)所确立的妇女堕胎选择权,赞成推翻者则为32%。也就是说,在并没有民意急迫性的背景下,美国最高法院九位法官却推翻了屹立近半个世纪的判决先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联合国秘书长发言人迪雅里克称,联合国反覆重申,生殖权利是妇女权利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国际协议维护的人权的一项原则。为什么美国会在“堕胎权”这样的议题上,和世界主流唱反调?美国未来会更保守吗?这对世界、对中美关系将产生什么影响?
就这些疑问,直新闻专访了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王浩。他分析指出,“罗诉韦德案”被推翻,意味着美国全面保守化向前迈出一大步,而美国这种转变同时也对中国产生影响。王浩认为,观察未来中美之间的竞争,不要看双方在外交上如何去较量,就看两个国家谁能够通过内部改革的方式,解决好自己国内发展的问题,应对好自己面临的挑战,这才是决定未来中美两个国家竞争结果的最核心因素。
核心提要
1、“堕胎权”争议的实质,是美国社会和民众中的保守派与自由派之争。白人正发起攻势防止美国“变色”。
2、“堕胎权”争议的背后,是两党搞党争、拉选票。
3、美国因此发生“内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4、“堕胎权”争议显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丧失“独立性”和“专业性”,蜕变成党派价值观的效忠者。
5、“堕胎权”被推翻,特朗普表功,他会不会重新出山的关键,就是今年中期选举的结果。
6、堕胎权的争议,是美国文化战争的“主战场”之一。其他议题如种族平等、性别平等、控枪、移民和毒品管控等,还将不断引发冲突。
7、美国两党政策“翻烧饼”,党派对立、社会分裂正导致美国失去深层改革动力。
8、以“堕胎权”推翻为重要标志,美国 “全面保守化”无法避免。这是历史钟摆的一次有力回摆,其持续时间将以数十年计。
6月24日,堕胎权支持者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联邦最高法院外抗议。(新华社)
访谈精选
1、“堕胎权”争议席卷全美 美国面临“分裂”?
直新闻 万霞:为什么“堕胎权”在美国会成为一个高度敏感、水火不容的议题?这场席卷全美的争议,本质到底是什么?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6月24日,美国最高法院决定推翻“罗诉韦德案”,此案于1973年最高法院通过,旨在保护妇女“堕胎权”。推翻该法案之后,全美各地都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抗议示威活动。类似的场景,大家应该比较熟悉了,包括前两年的“弗洛伊德事件”,还有更早关于种族主义或种族冲突引发的游行示威活动。
美国国内诸如此类的对立十分普遍,不同族群或不同价值观的人群之间的矛盾冲突,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这反映出美国作为一个非常多元化的移民国家,国内确实生活着思想多元、意识形态也非常多元的人群。这些人群几乎在所有重大的经济、社会领域的问题上都有不同的看法和主张。
比如说“堕胎权”问题,支持妇女拥有“堕胎权”的,主要是美国国内的“自由派”,“自由派”是什么样的一群人?他们特别看重每个个体拥有“选择的权利”。但作为对立方,在美国国内还有另外一群人叫做“保守派”,他们主要的观点认为,“自由派”主张的个体权利都是有问题的。作为一个个体,在生活中所追求的原则应该是比较传统的,甚至是“复古”的一系列生活方式,而不应该强调“个人色彩”和“过分自由”。
很多“保守派”认为,支持妇女堕胎其实就是在扼杀生命权。他们认为,一旦怀孕,体内的胎儿就已经是一个生命。如果允许妇女堕胎,就等于在扼杀一个生命。而美国从建国一开始,其《独立宣言》就说“生命权是不可剥夺的”。到目前为止,围绕这个问题,其实美国国内还是没有达成共识,基本上是一半对一半,这反映出当前美国社会的分裂和对立,甚至有人用“撕裂”这个词。
2、保守派与自由派“水火不容” 党争是重要推手!
直新闻 万霞:为什么保护胎儿的生命权和保护妇女的人权,在美国会成为一个矛盾?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其实按道理来讲,这两者之间并不应该成为一对矛盾,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在于,当前,特别是最近几十年来,美国国内政治有一个特点,就是民主、共和两党高度的“极化”。“极化”指的是两个党派以及他们各自背后的支持者,变得越来越难以容忍对方的存在。所以当下“堕胎权”也成为党派博弈或者政党斗争的工具了。
美国最近几年频繁出现的现象,比如说“政府关门”,其实就是党争的产物,过去几年,美国国内围绕“要不要戴口罩”、“要不要打疫苗”都会被贴上政治标签。比如,如果主张戴口罩、打疫苗,就是民主党人,就是左派,反之会被视为是支持共和党的,就是“保守派”,是右派。现在的美国,是一个高度政治化、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国家,这样的状况对解决实际问题非常不利。
▲当地时间2022年5月3日,美国纽约,当地民众聚集示威,呼吁保护女性合法堕胎权利。
3、和世界主流唱反调?拜登:美国倒退了150年
直新闻 万霞:联合国的人权高专也批评这个事件,认为否决“堕胎权”是对妇女人权和性别平等的重大打击,甚至包括美国最核心的盟友英国、法国和加拿大,他们是很少对美国内政发表意见的,此次三个国家的领导人也都罕见地表示对决议的不满。美国在“堕胎权”问题上作出的决议,是不是在和世界的主流唱反调?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我很同意您刚才讲的,确实经过了过去几十年,甚至长达几个世纪人类文明的进步,包括允许妇女堕胎这个问题在内,很多的“个体权利”问题,它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一个产物,也是西方特别是美国国内长期以来“民权运动”的成果,其实是已经在西方社会达成共识。
但是最近几年我们看到,美国自从特朗普执政以来,国内出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保守主义”的回潮,也就是说美国的发展方向突然之间就逆转了。过去几十年来形成的进步、不断朝向“自由主义”的发展方向,要往回走。
“罗诉韦德案”是上世纪美国“民权运动”一个非常有名的成果,那么这一次法案被推翻,意味着美国倒退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甚至按照拜登的说法,倒退了150年。但如果结合美国国内政治的情况来看,它恰恰是共和党利用这个事件,来动员“保守派”选民,为即将到来的中期选举,甚至2024年的大选,进行一种造势和动员的表现,其实恰恰反映了当下美国国内政治的一股潮流。
4、 “白人的反击” 美国保守势力回潮
直新闻 万霞:德州还有非常极端的“心跳法案”,认为胎儿一旦有了心跳,就被认定为具有人的权利,所以这个时候就不能堕胎,如果堕胎的话,母亲要追究法律责任,帮助堕胎的医生要判99年徒刑,比杀人犯的刑期还长。这种观念是从哪来的?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涉及到从历史到现在,自美国立国200多年来演化过程中一个根本性的“价值理念”矛盾。就您刚才提到的德州“保守派”的观点,其实反映出来的是美国自建立之时最原初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其实就是一种宗教的观念,更具体一点说,就是基督教的一种观念,其核心是对于生命权的尊重。
但是最近几十年来,比如说通过“民权运动”争取来的妇女“堕胎权”,反映出的则是一种世俗的观念,强调人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所拥有的权利。其实一直以来,美国的这两种观念始终处于对撞、较量和博弈的过程中。在过去的几十年,我们发现在社会文化领域,世俗的观念战胜了宗教的观念,这可以追溯到“罗斯福新政”,包括上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
直新闻 万霞:对,当时还出现了“性解放”运动。一方面可以“性开放”,一方面在堕胎的问题上又如此保守,很多人会觉得不可理解。其实美国社会完全是两个社会,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那现在是不是“保守派”占上风了呢?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您刚才讲的这种现象,被研究美国社会的学者描述为“两个美国”,很难讲美国是一个统一的、内部有高度共识的国家。恰恰相反,它几乎是平均被分裂为“两个美国”,价值观念上截然对立的两种思想,在支配着相应的人群。一个是高度宗教化的、非常保守的“红色美国”支持共和党,另一个高度世俗化的支持民主党,即所谓的“蓝色美国”。所以,美国国内有“红州”和“蓝州”,高度的对立和分裂就是美国当下的现实。
1989年4月29日,“罗诉韦德案”的当事人诺玛·麦考维(在案件起诉书中化名为简·罗伊)与自己分别多年的小女儿以及外孙女见面。
5、美国历史的“钟摆效应” 特朗普是向右摆的“标志”
直新闻 万霞:从“罗斯福新政”到70年代,美国一直往“自由派”方向走,到现在又开始回潮,一直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美国的历史非常有意思,在国家200多年的历史进程里,基本上是一直在“自由”和“保守”两端进行着钟摆式的循环往复。一开始,美国是一个非常保守的国家,立国伊始,是以白人基督教,尤其是“新教”伦理和原则为基础的。这种文化主导着美国社会发展,也被称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代表了美国经济、社会领域比较保守的意识形态。
具体反映在经济上,政府要管得少一点,主张“自由市场”;在社会、文化领域,主张以白人为主体,以基督教的信仰为灵魂,建立这样一个国家。从建国一开始直到“罗斯福新政”前的100多年的时间里,主导国家的走向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只不过后来“罗斯福新政”以后,国家的发展方向出现了变化。因为此前“保守主义”的路径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在经济上,政府什么都不管的话,市场不受管控最终引发了金融危机。
还有,在社会层面引发的大萧条,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贫富分化、阶级矛盾,还有种族矛盾,底层的老百姓生活很艰苦、食不果腹,但是富有阶层、垄断资产阶级却非常富有。所以大萧条推动国家转换了方向,就像罗斯福讲的:我们的政府必须要有所作为,必须要让老百姓免于饥饿、免于贫困等等。后来民主党代表的“自由主义”,在经济上主张大政府,要管控经济的发展,要建设福利国家,要保障最基本的生活。在社会、文化领域开始追求种族平等,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白人说了算。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经历了100多年的发展,越来越多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外来移民进入。所以在“罗斯福新政”之后,在社会文化领域,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开始兴盛,慢慢地就对“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后来的“民权运动”,越来越朝着主张种族平等、性别平等发展,主张“个体多元化”和“个体自由”等方向的声音越来越强烈,甚至成为美国的一种“政治正确”。
前两年特朗普执政的时候,我们经常听到一个词叫“政治正确”,也就是不能公开歧视黑人。
在路上碰到一个黑人,不能叫他“black people”,这是不礼貌的,只能称呼为“African Americans”,也就是“非裔美国人”。美国形成了一种尊重少数族裔,或者尊重社会弱势群体的一种“政治正确”。这样的风潮持续了大概半个多世纪。而到了特朗普执政之时,白人进行了一次有力的反击,他们觉得少数族裔、弱势群体搞得太过分了,从内心讲就是歧视这些人,于是借特朗普这样一个代表,把长期以来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由此就掀起了一股保守主义回潮。我们这两年经常会听到所谓的“白人至上主义”,其实就是一种“种族主义”。
6、“堕胎权”只是第一张骨牌
直新闻 万霞:“堕胎权”之争后,是不是还会有别的问题出现?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我认为,以围绕“堕胎权”的争议或者政治上的斗争为标志,可能意味着,美国社会文化领域“保守主义”全面回潮的到来,持续时间可能长达数十年。
而且这一次“堕胎权”问题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很多,比如“同性婚姻合法化”。2015年,美国最高法院通过了“同性婚姻合法化”,那么接下来,“保守派”很可能拿这个问题做文章,也许就像推翻“堕胎权”一样,把“同性婚姻合法化”也推翻。“保守派”正在一步一步地把美国社会往回推,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堕胎权”可能只是第一张骨牌,后面还会接连产生效应。
特朗普将美最高法院堕胎权裁决归功自己,因为他任内任命了三位保守派大法官。
7、受最高法院影响 美国 “全面保守化”无法避免
直新闻 万霞:前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曾经很得意地说“这一场胜利多亏了我”。他并没有吹牛,确实他在任时提名了三位“保守派”大法官,从而改变了最高法院的格局。按照6:3的投票比例来看,“保守派”大法官有6位,而民主党“自由派”大法官只有3票。这样来看,最高法院是否已经逐渐丧失了所谓“独立”和“专业”,开始变成美国党派价值观的执行者?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按照传统的观点和理解,美国宪法的精神和“三权分立”是确保美国民主的一个重要保障。而“三权”当中,作为“司法权”的最高法院,应该是独立或超然于两党竞争之外的,一个客观的、中立的机构。但是由于这些年,美国国内“政治极化”愈演愈烈,党派斗争的烈度越来越强,最高法院难免受到影响。
非常凑巧的是,特朗普在任期间,创纪录地任命了三位最高法院大法官。最高法院的法官构成是九人,而且任职是终身制的。特朗普运气非常好,任内的四年当中,三名大法官有些相继去世,还有因为年纪太大主动提出来退休的,所以他有机会接连任命了三个非常保守的大法官,这些都为“堕胎权”事件的出现埋下了伏笔,所以特朗普讲“归功于他”事出有因。
这样的结果让民主党非常失落,他们也发出声音,提出要想办法改革最高法院系统,但是难度非常之大,因为这涉及到对美国宪法的修正。只有国会两院同时以三分之二多数通过才可以实施,而现在民主党在众议院根本无法达到三分之二的多数,所以这样的想法其实是非常不切实际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最高法院大法官已经形成六比三的“保守派”绝对的优势,进一步印证了我们刚才讲的一个观点,就是美国社会的“全面保守化”的大趋势可能是无法避免的。
8、最高法院和大法官逐渐抛弃“司法独立”
直新闻 万霞:设定最高法院和大法官的初衷是为了“司法独立”,为何到今天却抛弃当初的原则,反而去代表保守的势力?难道是因为大法官体系缺乏监督吗?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我觉得缺乏监督倒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究其原因,是植根于美国的宪政体制,它已经存在了两百多年,其实有着根深蒂固的缺陷。最本质的一点是什么?因为美国的宪法是两百多年前就形成的,只有短短几百字,依照如此简约的宪法来管理国家,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日常生活、政治运作和社会管理过程中,该如何解读宪法精神?如何依照宪法来进行裁决?
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空间,就是该如何进行解读。而这个职责就落在了最高法院大法官身上,因为最高法院的职责之一就是“解释宪法”。由于美国的宪法是非常模糊化的,那么到底该如何解读宪法?取决于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价值观偏好。比如,到底是应该支持妇女“堕胎权”来维护宪法所主张的个人自由?还是应该支持“禁止堕胎”来维护宪法所主张的生命权?在这些问题上都是具有很大的争议的。到底哪项权利是更优先的?美国宪法模糊化的文件遗留给后人许多争议,导致了不同的解释。很自然地,大家联想到,是不是因为不同或特定的价值观偏好,大法官才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解读,慢慢地就形成了党派斗争的痕迹。
直新闻 万霞:我们中国人有一个成语叫做“刻舟求剑”。时代在进步,为何美国的宪法却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还在用保守的“原教旨主义”,执行所谓“原初的宪法精神”呢?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对,除了堕胎,最近还有一个大众非常关心的问题,就是枪支管控。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赋予了人们佩戴枪支的权利。当时的美国确实出门需要有枪支,因为环境比较险恶。但是现在美国早已成为高度发达的国家,依然按照两百多年前的规定,没有办法禁枪,其实就像您讲的,是在“刻舟求剑”。
(现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
9、 更保守的美国对世界对中国是福是祸?
直新闻 万霞:美国更加倾向于保守,这是否会对世界,包括对中美关系产生一些影响?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首先,美国国内保守化的趋势,应该是未来中长期的趋势,我们要对此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认为更具决定性的因素,就是近几十年美国人口结构出现的非常根本的变化,也就是少数族裔和外来移民占比越来越高,而美国白人人口占比不断下降。根据2020年人口普查数据,白人人口在整个国家占比已经下降到了60%,而三十年前大概有80%以上。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人口学家预测,未来二十年,最多三十年,白人占比将首次跌破50%警戒线,成为少数。
为什么特朗普在美国国内有这么大的政治市场?其实也是因为白人对少数族裔占比上升,而自己的人口优势下降的担忧。他们担心自己的国家会“变色”,担心传统的白人主导地位,包括基督教文化和白人的生活方式,会被“多元文化主义”所取代。所以他们认为,现在再不站起来抗争,去“打压夺权”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这次“堕胎权”问题,其实就是白人发起的攻势,这是在国内层面产生的影响。
在外交上,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这种“保守主义”,会让美国变得不再像过去扮演“领导国家”和“世界警察”的角色,相反,它会变得越来越像其他大多数国家一样,追求自己的利益,而不再过多进行海外干涉。比如说,特朗普执政以后,提出了一个概念叫“美国优先”,他只关心美国一些具体的、现实的利益。他为什么要“退群”?美国从很多国际组织、多边协议中退出来,他认为,美国过去承担这些领导责任的成本太高了。
这种差异在美国的对华政策上也有非常鲜明的影响。我记得,特朗普执政时期,甚至他的团队内部有种声音:说如果中国能够放弃美国国债的话,他们就可以答应,中国在收复台湾的时候,美国不会特别干涉。可以做出这样的交易,这是非常现实主义的思考,对中国来讲其实有利有弊。
另外,我觉得或许这种转变对中国是有好处的。过去一段时期,我们提“一带一路”倡议,提出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什么能够在国际上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其中很重要的外部原因就是,美国想从国际体系当中退出,这样就给了中国更大的空间去发挥在外交上更重要的作用。这种转变对中国来讲,产生的影响很多,也很大的。
10、白人发起攻势防止美国“变色” 美国要打“内战”?
直新闻 万霞:美国内部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对抗越来越严重,我们都知道,美国是打过一次南北内战的。越来越激烈的对立,会导致内战再次发生吗?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确实有人把当前发生在美国国内各种对立现象,浓缩为“文化战争”这四个字,也就是说,不同意识形态、不同价值观的群体,彼此进行斗争和较量,已经有人形容这是美国的“第二次内战”。但是,我想所谓的“第二次内战”,跟第一次内战在形式和表现的方式上肯定是不一样的。“第二次内战”至少不会像上一次内战一样发生军事冲突,兵戎相见,这不至于。更多的还是在美国宪法、政治制度框架和原则范围内,通过政治的手段和方式来解决彼此之间的矛盾。
当然这个是很难的,因此还是有很多人认为,通过这种方式可能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最终还是要通过战争的方式来解决。如果真的走向战争,对于美国来说就非常危险,因为第二次内战,并不像第一次内战那样,意味着国家再一次的团结,而很可能意味着国家的分裂,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分裂。其实我们看到,美国政治现在就有一个非常很吊诡的现象,就是说,越是极端的政客,越容易动员支持者,越容易在选举当中取胜,就像特朗普那样。
11、特朗普重新出山?今年中期选举后定乾坤
直新闻 万霞:您对于2024年的美国大选怎么看?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对于2024年的选举,我的判断是,现在特朗普肯定是有意重新出山的。但有个前提,他要看今年中期选举的结果。今年11月份即将到来的国会中期选举,如果共和党能够大获全胜的话,特朗普大概率会在2024年卷土重来。因为在国会选举层面,今年需要换届的所有共和党议员当中,十有八九的候选人背后都有特朗普在背书。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拜登会不会竞选连任?此前拜登明确表示过,他要竞选连任。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国内尤其是民主党内,出现了很多反对他的声音。
首先,最客观的是他的年龄和健康问题,能不能支持他继续竞选连任?第二,就是拜登的一系列施政主张,已经无法适应现在的美国政治环境。那种追求走中间道路、想要团结两边的方式,已经不再适应美国现在极其分裂和对立的政治环境。
所以民主党有自己的打算,如果想要打败像特朗普这样的极端政治人物,是不是民主党内也需要推选一个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的候选人?比如说像桑德斯那样的人。一旦这样的场景成为现实的话,我们可以想象美国的政治将会处于更加极端的分裂当中。
12、民众“用脚投票” 美国“红州” 、“蓝州”颜色分明?
直新闻 万霞:“罗诉韦德案”被推翻以后,至少有一半的州都在限制堕胎。假设民众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用脚投票”,去到另外一个州生活吗?会不会慢慢地“红州”就住保守的人,“蓝州”就住“更蓝”的人,最后导致各州变成完全的“颜色分明”?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对,其实“颜色分明”在最近这些年的发展过程中,趋势已经非常明显了,美国国内的“摇摆州”越来越少,典型的“蓝州”和“红州”格局越来越固化,这个现象,也是导致美国现在两党对立和极化的一个原因。那么未来,围绕“堕胎权”的争议,会不会加剧这种态势?我觉得一定程度上会,但是也不要过分夸大它的影响。
对于大多数不是那么有钱的群体来讲,堕胎的成本很高,而且需要承受的压力很大。我最近看一些新闻和分析,比如如果司机答应前往外州去堕胎的女性搭乘自己驾驶的车,可能也要遭到惩罚。所以不光是经济压力,还有社会的压力,所以我觉得这样的趋势不会成为一个潮流。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讲,离开土生土长的地方,完全去适应新的环境,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另外,现在共和党内的一些极端的保守派正在思考他们的第二步,他们想要推动最高法院通过一个新的判例——“禁止堕胎”。这样的话,不光是“堕胎权”不受宪法保护,而且明文规定,在所有的州都不能堕胎了。随着美国今后保守化趋势越来越明显,这种荒唐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值得观察。
13、政策“翻烧饼” 美国失去深层改革动力!
直新闻 万霞:最近还发生了一个新闻,美国德州一个卡车里发现了大量的遗体,至少有46人死亡,据判断全部都是移民,另外还有16个人已经送到了医院。因为美国移民政策一直摇摆不定:特朗普不断地“修墙”制止移民,而拜登又说,可以接纳移民。政策上“保守派”和“自由派”反复摇摆,也造成了类似不断发生的悲剧?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确实移民问题也是当前两党斗争的焦点问题,它反映出来的还是两种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对立:特朗普的“反移民”和“修墙”其实是白人的一种抵抗,就是要限制外来移民对国家的冲击,宣示“这个国家是白人的,而不是移民的”。
与这种观念相反,拜登还有民主党人,主张多元的、自由开放的理念,主张接纳移民。所以在移民政策上,两党随着政府的更迭,会出现“翻烧饼式”的反复无常。我们经常会看到这样一个现象,下一届政府如果是另外一个党派的话,上台就会把之前政府的政策全部推倒重来。而如此循环往复,对国家的发展当然是非常有害的。
14、调整“美国观” 有利于更好地建设中国
直新闻 万霞:非常感谢老师分享了很多问题的底层逻辑,比如这场席卷全美的争议,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老师打了一个特别好的比方:钟摆,整个美国从“罗斯福新政”之后的“朝左摆”,现在变成了特朗普之后的“向右摆”,摆到右边的时间可能还会持续几十年,这是我今天听到的非常有启发的观点。
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 王浩:我觉得,可能通过观察美国国内最近这些年发生的诸多事情,我们的“美国观”要进行一个调整。
首先,我们不能把美国当成“铁板一块”,它内部是非常多元的。走到今天,“多元化”引发了内部极端对立甚至分裂。所以今后再谈到美国的时候,一定要想到具体的问题和具体的群体,而不是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我觉得这是一个启发。
第二个启发就是,美国走到今天,到底能不能再用历史上通过内部协商、改革妥协的办法,解决问题和应对危机,让国家重新走上一条成功的道路?我现在有点怀疑。过去两百多年,美国为什么能够发展好?是因为它始终没有出现过内部的动乱,也没有经历社会革命,而是通过渐进的改良方法来解决问题,内部很稳定,这也是我们中国要学习的地方。
中国过去40年的改革开放为什么能够走到今天?其实秘诀也在于,我们是通过改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是动不动就搞革命,或者说推倒重来,这种改革的办法是比较科学的。但是今天的美国,走到现在这样一个极端对立和分化的地步,能不能够再次凝聚起改革的共识?我现在觉得是很值得怀疑的。
所以观察未来中美之间的竞争,不要去看在外交上如何去较量,就看两个国家谁能够通过内部改革的方式,解决好自己国内发展的问题,应对好自己面临的挑战,这才是决定未来中美两个国家竞争结果的最核心因素。
就像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的竞争,不是美国在军事上打败了苏联,也不是美国在外交上击垮了苏联,而是苏联自己内部出了问题,然后自己把自己打败了。那么未来中美之间也一样,如果中国通过改革,成为了中等发达国家,实现了民族复兴,那就是我们取得了成功。如果说美国丧失了改革能力,没有解决好现在面临的问题,它的结果就是衰落。
这么大的两个国家,谁都不可能通过外交或者军事行动,去击败对方。如果中美发生战争,那一定是全人类的毁灭。所以我们就看,两个国家谁能把自己发展得更好,这个就是我们的落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