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地时间6月6日美国联邦政府在洛杉矶启动大规模移民“围捕战”以来，局势持续升级。特朗普绕过加州州长纽森，直接下令部署2000名国民警卫队进入洛杉矶，引发地方政府强烈反弹。7日至8日，洛杉矶抗议不断升级，执法部门使用催泪瓦斯、震爆弹及非致命子弹应对抗议人群，市区进入战术警戒状态。白宫警告地方官员将面临逮捕，纽森和市长巴斯公开批评特朗普采取“独裁行径”。墨西哥政府亦谴责美方执法，确认有35名墨西哥公民被拘留，呼吁尊重移民人权。此次骚乱的性质已不再是单纯的执法争议，更凸显出联邦与地方、执法权与公众权利之间的深刻矛盾。ICE在法院内部实施拘捕、使用未标记车辆，以及对抗议者动用胡椒喷雾等手段，引发公众对“执法界限”的根本质疑。纽约与洛杉矶的抗议尽管形式不同，却共同反映出一个核心问题：当执法机构在社区中采取日益激进手段时，公众的反弹将如何被理解与处理？这一轮冲突，是特朗普政府移民政策争议的集中爆发，也可能成为联邦与地方执法关系重塑的关键节点。

周六，在康普顿举行的抗议活动中，一辆汽车在大西洋大道和阿隆德拉大道的交叉口燃烧。图源：卡林斯蒂尔/洛杉矶时报

2025年6月6日，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在洛杉矶县展开大规模突袭行动，目标涉及多个工作场所，包括派拉蒙市一家服装工厂和市中心周边区域。据官方披露，行动共拘捕了44人，其中包括此前有遣返令的非法移民，以及少数涉嫌严重刑事犯罪的人员。

图源：纽约时报

这一突袭行动尤其引发拉美裔聚居区居民的不满。派拉蒙市是一个人口约5万、拉美裔占比超过80%的社区。居民普遍认为联邦执法的做法带有“种族指向性”，并缺乏与地方当局的协调。突袭发生当晚，约500名抗议者在洛杉矶市中心联邦大楼外集结，举着“ICE滚出洛杉矶”“没有人是非法的”等标语。

谷歌地球的航拍图像，图源：纽约时报

抗议活动迅速升级。7日，在派拉蒙市和康普顿市发生激烈冲突，执法人员使用震爆弹、催泪瓦斯和非致命子弹驱散人群。抗议者则以石块、瓶罐等物回击，甚至有人点燃物品阻断街道。市长巴斯当天指出，这场局势并未失控，警方已投入足够资源控制抗议人潮，但联邦力量的直接介入加剧了紧张局面。

6月8日，美国国民警卫队在洛杉矶市中心。图源：美联社/Jae Hong

到8日，洛杉矶全市进入战术警戒状态。截至6月8日，至少120名抗议者被捕，据美国媒体ABC 7 报道，警方在“联邦特工参与的斗殴”后逮捕了当地工会领袖、加州服务业雇员国际工会 (SEIU) 主席戴维·韦尔塔 (David Huerta)。他在被捕过程中受伤，需送医治疗。民主党国会议员称，他们被拒绝进入洛杉矶联邦拘留中心查看移民被拘情况，这一举动被认为严重违背国会监督权。

表：洛杉矶移民·抗·议活动及联邦政府回应的时间线，消息来源：纽约时报

纽约州国会议员兼众议院少数党领袖哈基姆·杰弗里斯（Hakeem Jeffries，民主党-布鲁克林）周六表示，逮捕韦尔塔是“不可接受的”，并呼吁撤销所有指控。 杰弗里斯表示：“特朗普政府一再违法驱逐美国公民，包括儿童，而且没有宪法保障的正当程序保护。全国各地的美国人民正在行使第一修正案赋予的权利，合法、和平地举行示威抗议这些行为。”他还将特朗普描述为联邦政府中的“独裁者”。

6月7日星期六，纽约警方强行介入了一场声援被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拘留的移民的抗议活动，拘留了数名示威者，并使用胡椒喷雾驱散人群，图源：Selcuk Acar/Anadolu via Getty Images

洛杉矶的硝烟尚未散尽，6月7日，纽约曼哈顿街头再次爆发激烈冲突。近150名蒙面示威者聚集在美国移民法庭外，高喊口号，试图阻止一辆无标识的白色执法车辆离开现场。有人投掷石块和金属路障，局势一度失控。现场视频显示，六名国土安全部官员在混乱中高喊“后退”，强行驱散人群，车辆在被围困两分钟后才得以脱离。冲突迅速蔓延至时代广场周边，部分示威者试图封锁第七大道，与赶来增援的约40名警察发生推搡，警方随后使用辣椒喷雾驱散人群，至少有20人因袭警与破坏公物被捕。

一名抗议者在现场对媒体表示：“ICE每天都在法院里秘密拘捕移民，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他们的主场。”这一言论揭示了愈发公开的对抗姿态。更具张力的是，示威者中不仅挥舞墨西哥国旗，还焚烧美国国旗作为抗议象征，民族情绪与执法政治相互叠加，使得现场氛围愈加尖锐。随着移民执法成为抗议核心，街头对抗正从地方性不满演变为对国家权力结构的公开挑战。警方使用胡椒喷雾驱散人群，至少9人被捕，12人收到传票，多人受伤入院。警方在一份声明中称，周日旧金山发生骚乱，约有 60 人被捕，三名警察受伤。旧金山警察局表示，周日晚上，一些民众“变得暴力，开始犯下从袭击到重罪破坏和造成财产损失等各种罪行”，促使警察局宣布该地区发生非法集会。该部门表示，许多人离开了现场，但“仍有一些人留下来继续从事非法活动”，包括破坏建筑物和巡逻车。

国土安全部在社交平台上称抗议者为“暴徒”，并对纽约警方“迅速反应”表示肯定。事件在全市引发争议，部分社区谴责联邦执法缺乏人道程序和正当性。

抗议活动当前虽未呈全国蔓延之势，却已在多个城市的社区中蔓延恐慌。拘留中心外仍有零星集会，部分居民担忧夜间突袭、种族针对和不可预期的执法行为。一些民众质疑，洛杉矶是否已陷入事实上的“军事管控”。

6月7日晚，特朗普总统下达指令，依据《美国法典》第10章第12406条，调动2000名国民警卫队进驻洛杉矶，而未征得加州州长同意。这一做法极具争议，因为该法律条文虽授权总统在叛乱或联邦法难以执行时动用州兵，但需经“州长发布动员令”，否则需援引《叛乱法》。

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周日在新泽西州莫里斯敦与记者交谈。 图源：安德鲁·卡瓦列罗·雷诺兹/法新社/盖蒂图片社

特朗普并未援引《叛乱法》，却仍下令调派兵力，并授权国防部长可“按需使用”现役部队。8日，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斯证实，已有500名海军陆战队在彭德尔顿军营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或将随时支援联邦财产“保护任务”。特朗普总统明确授权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斯可“根据需要”部署常规军队。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斯（Pete Hegseth）周六深夜在X上发布警告，进一步表明了特朗普政府的立场，称五角大楼已准备好调动海军陆战队现役部队，这些部队驻扎在彭德尔顿营（海军陆战队在西海岸的主要基地）。赫格塞斯评论道：“他们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这一说法引发轩然大波。州长纽瑟姆回应称，此类威胁是“精神错乱的行为”。周日上午，赫格塞斯表示，允许袭击执法部门是“疯狂的”，并加倍强调向洛杉矶街头部署现役海军陆战队的可能性。赫格塞斯在 X 的一篇帖子中表示：“国民警卫队，必要时海军陆战队，将与 ICE 站在一起。”

在与示威者发生两天冲突后，特朗普总统下令至少 2,000 名国民警卫队成员协助移民局人员，美国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斯随后提出了上述建议。图源：埃里克·李/纽约时报

与此同时，特朗普在社交平台“真实社交”上发文，称洛杉矶“已被非法移民和暴力分子占领”，他将“解放这座城市”。他点名批评加州州长加文·纽瑟姆和洛杉矶市长凯伦·巴斯“支持暴徒、窝藏非法移民”，并威胁如其妨碍联邦执法，将面临司法指控。当被问及是否计划派遣美军前往洛杉矶时，特朗普回答说：“我们将在各地部署军队。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的国家。我们不会让我们的国家像在拜登执政期间那样四分五裂。” 他没有详细说明。

特朗普政府此次采取的，是一次极为罕见的“绕州长”联邦化军事动员。根据《美军法典》第10章第12406条，联邦政府可以在“发生叛乱或有发生叛乱的危险”时调动国民警卫队，但通常需通过各州州长发布命令。该命令引发法律与军事界广泛担忧。根据乔治城大学教授斯蒂芬·弗拉德克·分·析，总统所援引的条款未能构成独立调动军事力量的充分法律依据。五角大楼并未公布具体交战规则，而军队是否有权执行执法、实施逮捕或使用武力等，都陷于法律灰区。

白宫则坚持认为这是对“暴力反叛”的必要回应。美国检察官比尔·埃塞利称，联邦执法人员遭到抗议者袭击，有人投掷燃烧瓶，暴力事件“已经超出地方警方控制能力”。

但地方当局强烈反驳。加州总检察长邦塔称州警力充足、局势稳定，无需联邦武力介入；州长纽瑟姆则指责此举是“蓄意煽动”，旨在制造政治对立。市长巴斯则直言，国民警卫队的部署“完全不必要”。

事件引爆广泛政治争议。民主党籍议员和州官员普遍谴责特朗普政府“滥用军事力量、削弱宪政平衡”。参议员亚历克斯·帕迪拉表示，联邦动用军队镇压合法抗议，已侵犯公民集会自由和言论权利。参议员亚当·希夫则指出，总统意图为未来实施戒严寻找借口。“这是美利坚合众国，我们不会被行政部门中一个妄想独裁的人吓倒，”这位众议院议员说道。“众议院民主党人将与戴维·韦尔塔站在一起，直到指控被撤销，直到联邦政府的流氓行为得到彻底调查和揭露。”纽约州参议员查克·舒默补充说，韦尔塔的被捕表明，美国公民因行使言论自由而遭到拘留的“模式令人不安”。“特朗普政府逮捕和拘留行使言论自由和抗议权利的美国公民的令人不安的模式不仅令人作呕，而且是公然滥用权力，玷污了我们的民主，”参议员说。“戴维·韦尔塔应该立即被释放。”

周日早些时候，佛蒙特州独立参议员伯尼·桑德斯强烈批评了特朗普的举动。桑德斯在CNN《国情咨文》节目中表示：“我们的总统正在迅速将这个国家推向威权主义。我的理解是——加州州长、洛杉矶市长并没有要求国民警卫队出动，但他认为自己有权为所欲为。我想说，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国家的未来掌握在众议院和参议院中少数更了解情况的共和党人手中。”“这不是一场关于秩序的战争，而是一场关于权力归属的战争。”民主党参议员亚历克斯·帕迪拉评论道。“而特朗普政府显然希望通过这场混乱展示谁掌握最终权力。”

示威者挥舞墨西哥国旗与康普顿执法人员对峙，图源：Ringo Chiu/AFP/Getty Images

共和党方面则几乎一致支持总统决定。众议员凯文·基利指责州政府对移民问题“软弱无能”，声称“必要时必须用力量维持秩序”。边境事务主管汤姆·霍曼更在媒体上表态，考虑对加州地方官员提出妨碍司法诉讼。众议院议长迈克·约翰逊是特朗普的坚定盟友，他支持总统的举动，加倍了共和党对加州民主党的批评。约翰逊说：“加文·纽瑟姆表现出无力或不愿采取必要措施，因此总统介入。”俄克拉荷马州共和党参议员马克韦恩·马林为特朗普绕过加州州长、向洛杉矶地区部署国民警卫队的决定辩护。“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位州长会试图保护州内的非法活动。总统已经明确表示，如果州长或市长不愿意保护本州或本市的公民，那么总统就会出手，”穆林在国情咨文中说道。

社会舆论亦严重分裂。民间维权组织如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批评总统“破坏三权分立”，并准备以“集会自由遭侵犯”为由提起联邦诉讼。部分媒体则援引电影《美国内战》，暗示目前局势的社会预言意味。“我们的社区不是战场，”州议员索拉切在抗议现场说道。他与团队为抗议者分发口罩、提供法律援助，强调和平抗议与知情权。另一方面，联邦检察官埃塞利称，这些抗议“是左翼媒体误导下的暴力行为”，甚至指责市长和州长“怂恿群众攻击执法者”。

6月8日，加州州长加文·纽森在社交平台X上严词批评特朗普，称其行为为“独裁者的行径”。他引用特朗普当天对记者的讲话片段，后者声称任何阻碍“法律与秩序”的官员将面临指控。纽森随即列出四项指控：“煽动和挑起暴力”“制造大规模混乱”“将城市军事化”“逮捕反对者”，强调这不是总统应有的角色。白宫尚未就此回应媒体置评请求。洛杉矶市长凯伦·巴斯同日也公开批评称，特朗普部署国民警卫队毫无必要，只会令局势紧张化，造成“社区中的真实恐惧”。她表示，7日晚街头仅有约120名抗议者，地方警力完全可控局面，联邦军力介入只会制造更多混乱。巴斯指责此举是“装腔作势”，政治动机远远大于安全需要。

周日，执法人员和加州国民警卫队成员在洛杉矶市中心与抗议者交火。图源：加布里埃拉·巴斯卡/纽约时报

美国田纳西州移民和难民权利联盟执行董事丽莎·谢尔曼·卢纳在发给《时代》杂志的电子邮件声明中警告说，洛杉矶的场景应该引起每个美国人的关注。“ICE 在洛杉矶升级了他们本已失控的行动后，又利用他们自己造成的混乱和危机，为调动国民警卫队寻找借口，”卢纳说。“本届政府持续试图控制和惩罚其政治对手，并且无视其不认同的法庭命令，并践踏人们的正当程序权利，这些都应该引起每一位美国人的关注。今天是洛杉矶，但明天它就将出现在你们家门口。”加州共和党众议员达雷尔·伊萨写道：“加文·纽瑟姆和凯伦·巴斯真的习惯于让洛杉矶陷入火海。”这显然是指纽瑟姆州长和洛杉矶市长巴斯女士对一月份摧毁两个社区的野火的应对方式。加州共和党众议员凯文·凯利 (Kevin Kiley) 批评了庇护政策，认为该政策限制了执法部门与移民官员协调的能力。

2025年6月7日，加州派拉蒙市大西洋大道，一名抗议者站在一辆被烧毁的汽车上，手里举着墨西哥国旗。美国边境巡逻队与抗议者发生冲突。图源：阿普·戈麦斯/盖蒂图片社

在国际层面，墨西哥政府8日发表强烈抗议。总统辛鲍姆证实，已有35名墨西哥公民在洛杉矶遭拘留。她批评美国政府“将移民问题军事化”，并称移民不是罪犯，而是美国经济结构的一部分。墨西哥外交部呼吁美方停止突袭行动，改以对话方式推动移民改革。此外，在纽约、明尼阿波利斯、圣地亚哥等地也爆发声援洛杉矶抗议者的集会。一些国会议员公开呼吁国会调查总统是否越权行使军力。美国社会内部的撕裂因移民问题进一步加剧，政治两极化态势愈加严峻。

总的来看，洛杉矶当前局势不仅仅是一次移民执法引发的社会抗议，更成为一场围绕宪法权力、地方自治与联邦集权之间的深层政治较量。事态的走向，将深刻影响2025年下半年美国的政治氛围与国家法治结构。

联邦移民局连续两天与抗议者在洛杉矶发生激烈对峙之后，特朗普政府于6月7日宣布向该市部署2,000名国民警卫队士兵。这一决定标志着局势的转折点，也引发了外界对事态升级与蔓延的严重担忧。尽管官员声称部署目的在于“保护联邦设施、协助执法”，但事实表明，这支部队的到来并非仅为被动防御，而是为特朗普政府推动更广泛的移民执法政策提供实质性保障。

加州州长加文·纽瑟姆严厉批评特朗普政府，称联邦当局威胁要驱逐一名患有罕见疾病的贝克斯菲尔德女孩。图源：美联社

当前局势的最大不确定性，在于警卫队的实际角色与行动节奏。尽管部分部队在6月8日凌晨已出现在洛杉矶县多个区域，如市中心联邦设施及派拉蒙机场附近，但2,000人是否能在短期内完全部署到位仍存疑。国防部长赫格塞斯已公开表示，若局势恶化，彭德尔顿营的海军陆战队将被动员，“他们已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从警卫队的60天部署期限与“可延长且可随时增加常规部队”的备忘录内容来看，联邦政府显然为一场长期维稳或更大范围的执法扩张做了准备。

更值得警惕的是，这场冲突并未随着军力进入而降温。派拉蒙地区的抗议活动在最初保持和平，但随后在阿隆德拉大道一带迅速升级。据《纽约时报》报道，联邦特工发射闪光弹与胡椒球，一些抗议者则投掷石块，有人甚至试图驾车冲撞执法人员，引发执法机关宣布非法集会，并使用胡椒喷雾驱散人群。更严重的是，有抗议者被控使用燃烧瓶袭警，警方称已有人员受伤。联邦检察官比尔·埃塞利随后确认，已有十余人因“妨碍联邦执法”被捕，并强调可能继续执行更严厉的打击。

从历史经验看，洛杉矶并非第一次见证军队介入社会骚乱，但此次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导火索是一次高度政治化的移民突袭，而不是自然灾害或警方失控。地方政府明确反对军事部署，抗议行动则呈现出区域多点分散、群体构成复杂、策略从和平到激进递进演变的趋势。在纽约、芝加哥等同样具备高比例移民人口与类似执法争议背景的城市，已有零星抗议发生。ICE与国土安全部的公开强硬立场，联邦军力的迅速投入，以及特朗普政府将移民议题当作国家“秩序战线”处理的做法，都预示着抗议的地理扩散与政治对抗仍在继续积蓄动能。

因此，抗议浪潮是否会失控，取决于三个关键变量：一是联邦是否进一步推动常规军队介入平民事务，二是地方政府在被架空后的应对立场是否转趋激烈，三是全国范围内移民社群与支持团体是否因共鸣而引发连锁动员。从当前迹象看，洛杉矶不是终点，而更可能是新的起点。

特朗普政府绕开州长、单方面部署国民警卫队的行为，在美国宪政体系下极不寻常。通常情况下，州内国民警卫队的调动需由州长发起或至少请求，而总统仅可在极端紧急情形下通过《叛乱法》或相关法律联邦化警卫队。但在这起事件中，特朗普未明确援引《叛乱法》，而是依靠《美军法典》第12406条进行调动，其措辞仅限于“保护联邦设施”，却实际涉及大规模治安控制与公共空间介入。这种法理上的模糊，正是特朗普长期以来治理方式的一部分：通过模糊适法边界、制造危机氛围，拓展总统权力行使空间。

图源：纽约时报

特朗普此次绕过州长调动警卫队，看似反应迅速，实则埋藏着清晰的政治动机。在2024年竞选时，他的竞选口号之一就是“终结无政府城市”，并公开誓言“如有必要将不经州长同意出兵维稳”。此次出兵，可被视为兑现竞选承诺的一次试验性执行，也是他一贯“强人政治”风格的延伸。从白宫对媒体的通稿措辞看，特朗普试图将洛杉矶塑造成“民主党治下失序的缩影”。通过制造一个需要“联邦拯救”的地方政府失败案例，特朗普既可以压制州权扩张，又可塑造2026年中期选举的安全议题主轴。此外，通过军事部署制造紧急政治氛围，他也有可能为后续动用《叛乱法》铺路——虽然目前尚未援引，但相关的政治语言已经开始出现。

特朗普在新泽西的公开讲话中否认目前局势构成“叛乱”，却又强调存在“暴力分子”，并表示“我们将部署军队到各地”。国防部长赫格塞斯更在社交平台表示，彭德尔顿营的现役海军陆战队已“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将“应对任何形式的暴力和混乱”。这一系列表态与部署显然不仅是出于应急考虑，更具有浓厚的政治宣示色彩。在民主党执政的州份主动部署联邦军力，并将地方官员批评为“无能”“煽动者”，可以有效转化为选战中的攻势话语。而这一点，从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不断重复“纽瑟姆失败”“巴斯无能”即可见端倪。

周六，在抗议者和执法人员对峙期间，洛杉矶县警长办公室维持了警戒线。图源：芭芭拉·戴维森/路透社

这种策略同样伴随着巨大的制度风险。首先是合法性危机。州长与市长多次公开表明未提出援助请求，且地方执法机构能力充足，特朗普仍强行部署军力，等同于以总统行政令破坏州际政治平衡。其次是社会反弹风险。军队进入平民社区本身极具象征性，极易引发更多抗议、对抗乃至政治暴力。最后是对共和党本身的反噬——迄今为止，多位共和党州长和国会议员未对此部署公开表态，显示其政治后果尚未明朗。而这种对制度边界的主动试探，很可能成为未来政治危机的爆点，而不仅仅是一场局部维稳事件。

图源：路透社

特朗普的命令并未援引1807年的《叛乱法》，但其逻辑与后者高度接近。《叛乱法》允许总统在“无法执行法律”的情况下出动军队镇压叛乱，但其适用门槛极高。通常，仅在地方执法彻底失效、民间暴乱广泛蔓延时才能生效。相比之下，《美军法典》第12406条的动员权力较为有限，强调对联邦财产与职能的保护，而非民间治安控制。

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周日表示，他目前不准备援引 1807 年《叛乱法案》来应对洛杉矶地区的抗议活动，当被问及是否准备援引这项授予总统在国内部署美国军队的权力的法律时，特朗普在新泽西州告诉记者，这“取决于是否存在叛乱”。当被问及他是否相信洛杉矶发生了类似事件时，他说：“不，但你们那里有暴力分子，我们不会让他们逃脱惩罚”，并强调“强有力的法律和秩序”的重要性。

国民警卫队是唯一一支可由州长和总统同时部署的军种。州长几乎总是控制着其所在州的国民警卫队部署。美国国民警卫队的运作方式与陆军预备役部队类似。其大多数成员并非全职服役。他们通常从事文职工作，定期参加训练，只有在需要时才会被征召服现役。国民警卫队最常在飓风、洪水和野火等极端天气事件中被调动。有时，应州长的要求，也会动用军队平息民间骚乱。一个例子是1992年，洛杉矶因四名白人警·察·殴·打黑人男子罗德尼·金一事被无罪释放而爆·发·骚·乱，加利福尼亚州州长皮特·威尔逊请求老布什总统部署国民警卫队。

独立法律和政策组织布伦南司法中心（Brennan Center for Justice）自由与国家安全项目高级主任伊丽莎白·戈伊廷（Elizabeth Goitein）表示，在特朗普采取行动之前，上一次总统未经州长要求而调动国民警卫队部队执行此类任务是在1965年。自1965年林登·约翰逊总统在阿拉巴马州派兵保护民权游行者以来，美国总统从未在州长明确反对的情况下单方面部署该州国民警卫队。戈伊廷表示，当时林登·B·约翰逊总统动用了军队来保护阿拉巴马州的民权示威者。本次特朗普的决定不仅绕开加州政府，还在事实上撕开了联邦法律与地方治理之间的平衡。

周日，国民警卫队在洛杉矶。加州州长加文·纽瑟姆已正式要求特朗普政府撤离他们。图源：加布里埃拉·巴斯卡/纽约时报

尽管特朗普尚未正式援引1807年《叛乱法》，但他本次部署国民警卫队的语言与行动路径，已高度接近动用“总统战争权”的边界。在未宣布国家紧急状态、未获得州长请求的前提下，总统直接下令调动加州国民警卫队，并授权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斯“根据需要”动员现役军队。赫格塞斯本人更是在公开声明中警告，彭德尔顿营的海军陆战队“已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一旦“暴力持续”，便将被动员。这种“预备部署”虽然尚未实施，却已显露出极具制度挑战性的潜势：当总统可以在未确认“叛乱”情势、绕过地方政府甚至不经过国会程序的前提下，直接将军队卷入地方事务，文官政府与军事权力的传统界限就已显著动摇。

根据美国《地方民兵法》，现役部队不得直接参与地方执法，且国会对此有明文限制。但特朗普政府此次的授权逻辑、指令措辞与部署步骤所体现的，是一种典型的渐进式扩权路径：先以联邦职能保护为由调动国民警卫队，再通过制造“执法陷入瘫痪”的事实感，将普通抗议表述为“暴力骚乱”，从而为常规军队的部署制造政治合法性。这一治理逻辑下，“混合军事-行政权力”逐步覆盖地方秩序治理，不再以制衡与合作为前提，而是以中央集权式的突发干预为模式。一旦这一策略在国会与司法系统未能被有效约束，将成为未来总统权力扩张的可操作范式。

6 月 8 日，国民警卫队士兵和美国国土安全部 (DHS) 警察在洛杉矶大都会拘留中心外与示威者发生冲突。图源：Frederic J. Brown/AFP/Getty Images

宪法专家与法律界对此表达出极度警惕。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法学院院长埃尔温·切梅林斯基称，这种“在无州长请求下接管国民警卫队镇压抗议”的行为“令人不寒而栗”，并警告：“美国正在国内动用军队镇压异议。”他指出，《叛乱法》仅应在地方政府完全丧失控制能力、宪法权利大规模遭到剥夺的“极端情形”下使用，而洛杉矶当前并不符合这一前提。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也表示，特朗普此举“不必要、煽动性强，是对权力的滥用”，不仅置民众于风险之中，也危及军队自身的法律地位与职业伦理。

历史上总统动用《叛乱法》多基于法院裁决或州政府请求，例如1957年艾森豪威尔为保障非裔学生入学权派兵进驻阿肯色州，1992年洛杉矶暴乱后加州州长主动请求联邦介入。而此次，特朗普明确拒绝与加州协调，甚至在通话中无视州长纽瑟姆关于“无动员需求”的反复表态。洛约拉法学院教授杰西卡·莱文森指出：“总统与地方完全脱节的状态下动用紧急权力，是对联邦制最严峻的测试。”如果特朗普进一步援引《叛乱法》，或试图将此类军事动员常态化，未来美国总统可能在缺乏政治与制度制衡的环境中，更频繁地以“联邦秩序”之名，越过地方政府行使准军事权力。

特朗普政府此次直接调动国民警卫队进入洛杉矶，并公开将海军陆战队纳入备战体系，标志着联邦政府在面对地方抗议时采取的治理逻辑发生了质的变化。尽管并未正式援引《叛乱法》，特朗普在给国防部和国土安全部的备忘录中表示，他根据《宪法第十章》的规定，调动国民警卫队为联邦服务，以“暂时保护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和其他履行联邦职能的美国政府人员”，其语义框架、实施路径和授权边界已显著逼近战时动员范畴。按照总统备忘录的表述，任何“对法律执行的阻碍”都可被视为“对联邦政府权威的反抗”，从而为军事干预提供合理化依据。这种模糊又高度弹性的解释空间，为总统扩张权力、压缩地方执法自主权提供了政治技术工具。

此次部署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并非针对一场超出地方控制能力的大规模暴乱。据多家权威媒体和地方执法部门披露，洛杉矶的抗议行动虽出现个别暴力事件，但整体规模有限，且局部维稳资源尚未出现明显短缺。洛杉矶警察局在官方声明中肯定了大部分抗议活动的和平性质，同时重申具备维持秩序的能力。这与总统办公室所渲染的“城市陷入混乱”的叙事存在明显落差。更为关键的是，白宫跳过既有的地方—联邦协商机制，甚至未对国土安全部、联邦法警局等中间层级进行人员增配，而是直接选择军事化应对路径，其政治意图显然不止于应急处置。

特朗普政府对移民议题的处理方式为此次部署提供了背景逻辑。6月4日，政府宣布暂停12国公民入境，其中多数为穆斯林国家或经济欠发达国家，显著扩大了2017年禁令的适用范围。这一政策出台后，全国多地出现零星抗议，其中以洛杉矶最为集中。抗议者普遍质疑政府以“国家安全”为名打压特定族裔，并对联邦移民局执法人员在法庭内外实施拘捕的做法表示强烈反对。一些示威者挥舞墨西哥、萨尔瓦多国旗，甚至出现焚烧美国国旗等极端表达行为。这些象征性的政治姿态在保守派语境中迅速被转化为“外国势力渗透”或“国家忠诚危机”，为高强度联邦介入提供了叙事支撑。

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周日在新泽西州。在社交媒体上，他和他的助手及盟友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构建针对移民官员的示威活动。图源：纽约时报

抗议激烈化的深层原因，并非源于某次具体的执法行为，而是与美国移民治理体系的长期结构性失衡密切相关。多年来，移民议题被高度政治化，成为两党争夺选票的核心抓手，政策反复摇摆、执行碎片化、权责划分混乱。特朗普以强硬反移民立场赢得支持基础，强化执法、边境封锁、签证限制等手段构成其一以贯之的政策逻辑。在此背景下，洛杉矶作为多族裔聚集区、深蓝选区和庇护城市，天然易成为联邦权力施压的首选目标。这种选择并非偶然，而是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在治理层面，它展示联邦在地方治理“失灵”时的介入能力；在政治层面，它释放出对抗地方自由派治理模式的清晰信号。

值得警惕的是，此次军事部署不仅在程序路径上开创了新范式，更在制度逻辑上挑战了文职政府与军队之间的传统边界。根据《地方民兵法》，现役军人不得直接参与地方执法，国民警卫队虽为州属，但在联邦调动下亦应受制于非军事执法规则。但此次部署路径呈现出明显的渐进性特征：先以国民警卫队试探性进入，构建“动荡”现实，再通过副总统、边境事务主管等高官的言论铺设军事升级的政治语境，最终将海军陆战队纳入备选方案。总统授权国防部长“视情动员”现役部队，在技术上虽未触及实质性红线，却已通过语言设定完成对“武力选项”的制度预演。

从目前的态势看，特朗普政府正借此打造一种“联邦治乱新常态”：面对抗议，联邦可绕过地方政府、跨越常规执法等级、迅速动员军事力量，并在媒体空间强化对地方政权的失能指控，形成合法性再生产。这不仅对现有的权力制衡结构构成压力，更将在实践中倒逼地方政府让渡决策空间。正如纽瑟姆所警告的，“这不是为了填补执法空白，而是为了制造新的权力现实”。副总统JD Vance称抗议者为“叛乱分子”的言论，则进一步揭示了这种动员机制的最终目的：通过“秩序与混乱”的二元对立，重塑政治合法性的基本话语框架。

周日，抗议者在洛杉矶市中心大都会拘留中心外向加州国民警卫队士兵喊叫。图源：杰森·阿蒙德/洛杉矶时报

在这一进程中，洛杉矶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城市，而是特朗普总统为州政府搭建的一个制度试验场。军队是否真正进入街头，也许只是时间问题，更关键的是，这种“以非常态应对常态抗议”的模式是否会成为未来治理的新范式。如果联邦政府可以在未宣告紧急状态、未获州政府同意的前提下动用军队介入地方事务，那么美国宪政秩序中关于联邦主义、权力制衡、军民分权等基本原则将受到实质性侵蚀。特朗普政府此举的历史性意义，正是在于它不仅处理了一次抗议，更重新定义了谁有权解释“混乱”，谁有权决定“秩序”。

洛杉矶此刻的暴力固然存在，但比暴力更可怕的，是特朗普政府执政下联邦对秩序的再定义。总统的备忘录将这座城市定位为“政府对抗的前线”，而非一座正在运作的联邦成员州辖区。这种语言与部署行为之间的高度耦合，意味着美国政治体制内部的一种根本性失衡。如果海军陆战队最终踏上加州土地，象征的不仅是联邦对地方的一次强制性干预，更是“军事治理逻辑”对“宪政治理逻辑”的现实接管。问题已不在于暴力会否继续，而在于联邦会否习惯以暴制乱的权力路径，从而让国家在没有宣布战争的情况下，步入另一种形态的“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