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观念·思想:明代的佛道与秘法

作者:澎湃私家历史 发布时间:2022-12-29 来源:澎湃私家历史+收藏本文

本文系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举办的讲谈会“知识·观念·思想:精神传统的多元展演”的文字实录,限于篇幅分上、下篇刊布,本文为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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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场 酌中志异:明代内府的秘传知识

报告人:许蔚(复旦大学)


我之前是做宋明道教史研究,最初关心的是宋代到明代关键性的人物、关键性的法术传承与变化的问题。题目中的“酌中志”是刘若愚的名著,它主要揭示晚明宫廷内部的秘辛,也介绍内官的各种情况,包括内经场,刻佛经、刻道经等等。我们的道教研究主要是根据《道藏》来做,因为这是最大宗和民国影印以来,最容易获取的材料。宋明道教特别是道法研究,最主要是利用《道藏》所收《道法会元》。《道法会元》有一些问题,它的编纂人员、编撰构成、法术构成、每种法本和整体的《道法会元》的关系、前后文本的关系和道教其他相关文本的关系都非常复杂。如果我们研究一个道法,把它真正放到道法的演变、传承中去看,利用《道藏》所收刻本文献,实际上会有一些不足。我之前处理过一份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明代万历时期的写本道法文献。虽然它是万历时期抄写的,但它涉及的是元代以来的道法传承的问题。但利用这个抄本,可以了解整个明代的一个道法传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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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中志》


我今天主要谈的是一批明代内府的道法抄本。明代早期道教研究一般关注这几个方面:一个是帝王崇道的问题。另外一个是所谓的太祖改制问题。此外,一般比较关心的是高道。我要介绍的这批明中期抄本和内官有关。我们过去对于明代内府的宦官,有很多方面并不了解。特别是他们的知识体系、教育。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写作专门的论著去讨论明代宦官的教育问题、文学创作问题、明代宦官和宫廷礼乐文明的关系,特别还涉及到戏曲演出的问题,都希望给它构建一个制度性的框架。

根据1930年代的国立北平图书馆展览目录著录,当时展览的道家类,总共 22种书。其中的18种道法抄本是我们今天报告的核心内容。第一种《徐仙翰藻》十四卷,在民国刚收入国立北平图书馆时,著录是元至元间抄本。战时送去美国国会图书馆展览,就已经明抄本。《徐仙翰藻》开本非常大,是典型的明代内府彩绘本。因《道藏》中有对应文本,它主要在文物性、艺术性方面更有价值。当时北平展览目录怀疑它是内阁大库书,也就是说对它的来源并不太清楚。


《诸阶行移》是文检抄本。像是表、状、申等这样的东西叫做行移,一般的公文书也这么称呼。《太乙月孛雷君秘法》是月孛法的一个法本,记录了该法的成立、主法师派等,包括法术的构成、符法、召合等问题。《三山木郎咒》又叫《三山木郎祈雨神咒》,用于祈雨。它后面附抄了两个东西,一个是祈雨坐功,一个是祈雪文检。祈雨坐功是讲内练的修法。《侍宸家语》比较有意思,《道藏》中的对应文本叫《王侍宸八段锦》,也是用于祈雨。这个“八段锦”主要讲祈雨的内功修法。比较重要的是抄本后面附两首文检,让我们能够知道这批抄本源出何地。《天罡都雷大法》包括好几个内容,出现了好几种师派,对于我们确认这一批道法抄本的师承关系也有帮助。《温帅血脉家传》主要是介绍温帅法,当然附抄了一部分《辛天君火笔》,主要用于驱邪。《祈祷诸阶秘旨》涉及各种元帅法。其中的张天君法或者叫张帅法,主要用于祈祷风、雨。我之前做过的莫月鼎,就能够立致风雷,呼风唤雨。明代的通俗文艺之所以能够描绘这方面的内容,特别是像诸葛亮能够祭风,没有这些法术的兴起和流传,是无法想象的。


《朱将军大法》也是驱邪的,附抄的《高天丁秘旨》用于保胎等方面。《斗母急告心章》和摩利支天法有关,主要是通过阿唎吽神咒,所谓的16字或者百字神咒把摩利支天和张天君结合在一起,也是祈雨的。《祷雨天篆》是神将召合、填写文书时所用符篆,是配合文检使用的。这些文书,如果没有填入相应的符命,是无效的。《飞神谒帝请章法》是呈递文书的一种法术。《地祇诸阶秘法》附抄了《追痨回檄》,除文书外,主要是地祇法,也是驱邪的。《诸阶火雷大法》主要也是张天君法。《诸品灵章雷君秘旨》除各种元帅法外,与《祷雨天篆》有重合,抄录了一些符篆。《祈祷节次诸式》则记录做一场法事都有什么步骤,像是预告、发符、建坛等。《祈祷家书立限便宜檄》抄录各种情况下的立限文书。《祈祷里社行移》也是一样。


这18种道法抄本最初的著录,只说是明成化抄本,后来改成明内府抄本,《祈祷诸阶秘旨》的最后一页有“大明成化辛丑年管灵台事内官监左监丞黄永添置”款属。因为皇家有钦天监,容易忽视内府还设立了内灵台。《明实录》中可以看到掌内灵台内官监某某、灵台管事太监某某。我们知道钦天监也有灵台,但是这里说的太监管的灵台,就是内灵台。内灵台是为了检验钦天监的灵台官计算是否正确可靠而设立的。


内灵台太监如何了解天文知识,我们没有太多的资料。刘若愚虽然谈到内官的教育和学习问题,但主要是儒学方面。《明实录》有一条材料,说钦天监退休的一个灵台官,被指派到内庭去传授天文。这应该是他们的一个知识来源。在内灵台的宦官系统,“父子”之间可能也有传授。道教传承讲究的是经、籍、度师,也就是最直接的三代老师,往前还有祖、玄、真师。黄永添的度师是不是宦官,我们不知道。道法不会由内府自己产生,肯定是从外面进来的。


这批明代内府宦官抄写的道法抄本,给我们呈现出明代的道法传承情况,一个人,不管他受不受籙,他如果要传法的话,本身在一个师门下面,是某法的法派传人,但同时还可以兼学某一个法,只是不作为那一师门下的传承弟子而已。他所兼传的法,在具职的时候就都体现出来。



点评人:张阳(中国社会科学院)


首先,关于明代内府的抄本知识,我本人接触并不是太多。北大历史系刘浦江老师的《四库全书》总目研读课上,给了一个方向性的指导,就是让我去国图古籍馆去看一下相关的文本胶片,当时研读课没有涉及道教的文本,但也接受了一些文本方面的训练。


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宋代曾慥的《道枢》研究,完成博士论文期间,对《道枢》的文本消化过程中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道枢》是由108篇道教典籍的节本组成,很多篇目的出处在《正统道藏》等文献中检索不到,因为当时做论文是将所有的篇目做了文本的溯源,这其中很多篇目在现存刊行的道经中不存,所以当时有同好就建议我从明代内府的本子中去搜捡一下,当时因为时间的关系,在国图古籍馆做了一段时间,但收获不大。毕业后,曾经与中国道教文化研究所的王登伟道长一起重新做了一些检索,这次梳理工作做的比较细,有了一点收获,但如果想把《道枢》篇目全部梳理出来,仅明代内府的本子远远不够,但许蔚老师的研究确实一个很重要的启发,后期可能会结合《道枢》文本与许老师做一个深入的探讨。


其次,从我个人的关注点而言,涉及明清道教问题,主要是从北京东岳庙清微派的关系和明清道官制度这两个方面有一点了解。


由于近十年来,我与北京东岳庙的一些渊源,明清时期,清微派在北京东岳庙很长一段时间占主导地位,许老师刚才也讲到清微派在明代的内府抄本或者是道教文献所占的比例特别大,这与明代“帝王崇道”体系下,道经可以在那个时期盛行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最为典型的就是《道藏》的编纂,在正统和万历这期间实际上是道教兴盛的一种体现,不单单是修撰这一个单方面的工作,而是一个体系下运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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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东岳庙


另一个问题就是明清道官制度的发展和成熟,这是我近年一直比较关心的问题。道官体系从唐宋元到明清,一直处于一种不断发展和完善的过程,这种宗教的管理制度,对后世民国乃至之后一段时期内道教管理都很有启发。从上述明代内府的抄本和明代大规模的修藏等事件也可以反映出当时道教制度的成熟。因为修藏的大规模的文献集成,没有一个统一和有效的运行机构,想要完成这种大规模的工作是不可想象的。


点评人:沈庭(武汉大学)


我不是道教研究的专家,没有资格做专业点评或回应,只能谈一点学习心得。首先,我觉得许老师很注重文献的研究,他关注一些比较罕见的文献,就是明代内府的一些道教文献。据我所知,文献的研究是很艰苦的,寻找相关文献有时本身就很困难,再需要把这些文献里面的线索抓出来,然后把故事讲清楚,把论题论述出来,其实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过程,所以我是非常佩服这样扎实的研究,向许老师表示敬意。


其次,明代内府的秘传知识、道教知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玩的议题,有点像微观史学,在一个非常微观的层面上去讨论明代宫廷里面的、一般人看不到的文献。皇宫大内一般人也进不去,许蔚老师似乎在本次讲座中把我们带入明代的内府中去看了看,看看里面的道士们看的是什么书,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让我们能够了解明代内府的知识世界、精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这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享受,我个人特别喜欢这样的研究。


第四场 台山武艺:晚明五台旧路岭龙泉寺的创建与法脉

报告人:王启元(复旦大学)


前面几位师友,确实都是非常艰深的知识与形而上的讨论思想的层面,我这个可能非常形而下;讨论武艺,确实很难在一个思想层面去挖得过于深。但武艺无疑也是知识和技术,所以跟前面几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呼应,跟刚才讲天文、求雨等秘法相似。武艺在古代也是秘法,大部分人是没有资格练;习武的人们大部分都分布在边关、卫所这些地方。


武术和佛教的关系,之前也有过讨论,但不是特别的深入;因为武艺材料也很有限。且研究武艺还有难度:研究者得会一点功夫,纯基于文本的武学研究还是比较浅。我今天想围绕一些不被重视的材料,希望还原一个法脉,然后谈谈明代的宗教与武术的相遇,以及后来流变、比如进入文学小说的过程。


明代武艺和宗教相结合的空间之中,五台山很有特点。学界整理出非常多的版本的五台山碑刻集,除了佛教修行之外,碑文还保留了非常多的社会生活的材料。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关系,五台山周围遍布几座重要边关,如下面要讲的龙泉关,这就使得寺院与武装人员产生了联系。而且那里山林层峦叠嶂的,有林木和矿产资源,又能藏匿大量人群,使得五台山成为明代佛教名山中,治安不太稳定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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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台山


明嘉靖年间初创的五台山旧路岭龙泉寺,就是要跟大家分享的明代武僧创建的寺院。这座旧路岭龙泉寺不仅包含内宫关注、高僧参与、士大夫书写等晚明佛教重要元素,还呈现五台山佛教独有的地方特色:武艺僧团,这些皆使得这所寺院及僧团法系大有话题感。同时,因传世文献中存在明显的南北差异,不同记载间多有出入。月川镇澄法师所修《清凉山志》条嘉靖间一位“马大士”住寺杀贼的盛举,龙泉寺亦因马公而在明代复兴。后马公圆寂,龙泉寺又托付给了一位北京的“大智宗主”,之后龙泉开始复兴。因为这两位开山长老的贡献,那一带也流传一句谚语“前日马那咤,今朝智菩萨”。冯梦祯《五台山旧路岭龙泉寺开山莽会首塔铭》中记到,慈圣太后遣名僧赐大藏于天下名山时,派往天台万年寺的高僧中的一位“龙泉寺第三世住持为京师明因寺某”,拿着紫柏大师的信到杭州拜谒他,详细聊了“莽会首”的事迹。


“莽会首”似非僧名,“会首”意发起者,“莽”字可能为记音。塔铭载会首名慧定,字无尽,别号南泉,潞安邰氏子。会首之名,同时还在高僧憨山德清所作《大都明因寺常住碑记》中出现过。这位以个人武艺歼灭盗贼,创建旧路岭丛林的“莽会首”,与《清凉山志》中那位 “依止废寺,遇贼即杀”的“马大士”事迹相合。这类高僧懿行在传世明清文献中非常罕见。《清凉山志》仅载其“遇贼即杀”,贼人遂不再出现,未免过于简略;冯梦祯塔铭中所载则生动很多,为后人保留了一位五台武僧的英勇形象。无尽讲师长相“奇伟”,目光如炬,性格倜傥,大有侠者之风。早年讲师即不乐俗务,出家为僧,但不知薙发于何寺。后至五台山参访,行礼南台,发愿饭僧。又因为其“力艺绝人”,天生神力,很快名声传开。其驻锡地一直不定,据载一定要找一处不易住的地方挂锡,最终来到了旧路岭龙泉寺的废寺基址,开始结茅聚众,开辟丛林。五台山东南的旧路岭一带,为五台地区穿越太行山至真定府的必经要道,无尽讲师在此安居,引起了以往盘踞在这里的盗贼的注意。有一天,无尽讲师离开居所,此地便被山贼捣毁,估计死伤亦不少。等他回来后,仅剩的残僧劝无尽讲师更换去处,讲师大怒,誓与贼不两立;话音刚落,山贼已至山门,无尽讲师开始还击,先砸碎水缸以残片遥击,后中贼人枪后,忍痛夺枪击杀一贼,贼众不敢近身,只能投以石块,无尽再次中额受伤。此时龙泉关守卫派兵来援,解救下受重伤的无尽,将之救治复苏。百余日恢复之后,无尽不忘剿灭山贼的初衷,募得剿匪同志52人,都是“英奇轻死”的武林高手。无尽讲师又从边关守将中借来兵器,数日间剿灭旧路岭一带山贼,并正式在此地建寺安顿。


从冯氏记载无尽讲师剿灭山贼、曾于帅府督府处获得武器来推测,无尽讲师剿匪行为,应该带有很强的官方色彩;而其功成名就之后,亦得到地方的支持,由茅庵建起了十方丛林,不可谓不是官方对其武功的某种反馈。马明达先生考察五台山僧兵时,便指出其为中国北方最有特色的武术现象,曾担任过官方预备役武装的功效。除却辽金元明文献中的五台僧兵应召出征的记载外,小说《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大闹文殊院一回中,也间接而生动地反映了五台山僧人武艺的形态。冯梦祯塔铭中的无尽讲师剿贼事迹,同样是明代五台僧兵武装生动的体现。


另有一个有趣的话题,无尽讲师擅长何种武艺。马明达先生在《五台山的僧兵与武艺》一文中指出,宋金元时期五台山僧人武艺就已经颇为兴盛;明代虽然史料不足,但至少不少小说情节能侧面反映明代僧兵的兴盛,除了《水浒传》鲁智深大闹文殊院之外,另一个则是杨家将故事中杨五郎头陀兵。而传说杨五郎所传“杨家枪”,则可能与明代五台山武术有着密切关系;马明达即指出明代五台山僧人不仅保留武事活动,恐怕还宗奉着世传的“杨家枪”,而这种历史上流行的枪法,与杨家将小说无涉,而是戚继光、唐顺之等明代武学大家们尊奉的武艺精华,古典六合枪传派中的主流。如此则再看冯梦祯塔铭中保留的无尽讲师剿匪事迹,第一次讲师空手与贼人格斗时,因没有兵器被贼人用大枪刺入左胁,但讲师竟然“手接其枪,踢贼仆地”,赚对方进入,然后夺枪反攻,最后反杀对手,胆识无疑绝非常人。最后仍忍痛持枪迎敌,而贼人不敢近身,只能持乱石在远处遥击,讲师才头部负伤;则其在持枪近战时,即便在负伤情况下仍不落下风。我们从仅有的武术打斗记载来看,无尽讲师对枪法的稔熟无疑是成立的。五台山本就流行杨家枪法,讲师大概率是谙熟其法,则其剿灭山贼的事迹经过,无疑也可以算作明代五台山僧兵武艺的重要材料。


同时,这一系武僧也有法系可考。通过佛教志书及僧俗别集的交错记载,可以梳理出晚明五台山旧路岭龙泉寺历代住持:无尽慧定-云岩大智(全公)-仰崖广祯-远徤,并指出其与京师明因寺间兼任住持的现象。这支五台山僧法系之中,早期无尽讲师与云岩律师,都是通过不凡的武艺。旧路岭龙泉寺这一法系,因禅武结合而新生话题性,又因其晚辈弟子仰崖讲师等进入晚明佛教复兴的叙事,成为晚明佛教史中的慈圣太后器重的高僧。


点评:杨奇霖(上海大学)


电影《少林寺》有一个情节:王仁则率兵围困少林,方丈慈悲为怀,舍身烈火。眼见众僧就戮,少林僧兵挺身而出,口呼“降妖伏魔,立地成佛”,与贼兵血战。剧情固为戏说,但背后涉及十分重要的思想议题——佛教如何看待武力(暴力)。


小说《鹿鼎记》写韦小宝和双儿赶赴五台山,“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泉关。那龙泉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金庸笔下的涌泉寺,即龙泉寺别名。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龙泉寺也成为五台山研究中“绕不开”的寺院。


刚才启元兄精彩的报告正好涵盖上述两个话题——以龙泉寺为例,讨论僧人与武术之关系。这是其研究之于学术史的意义。


虽然启元兄关注的问题颇为宏大,入手却极其精细。可以说,这是一篇纯正的考据文章。对于报告所呈现的具体武艺传承云云,我毫无招架之功,不敢妄议,只能针对文章的考据层面,略陈己见。


其一,是关于龙泉寺的创立者“莽会首”在《清凉山志》中讹作“马大士”的问题。首先,“莽、马音近而讹”的结论,应该没问题,这从现代晋方言中可以找到佐证。忻府、繁峙、岢岚等地“方言地图”中,“莽”字零韵尾现象(即读如ma)的分布较普遍。其次,民国时著名居士余了翁已经注意到冯梦祯的《莽会首塔铭》,在其整理高鹤年《名山游访记》时,曾将冯文作为附记收录,并据以指出“马大士”即“莽会首”,盖因“马莽音近”。


其二,是龙泉寺第二代住持法号“云崖”还是“云岩”的问题。崖、岩古音读如ai,后来分化出ia和ian两音;加之二者字义又联系密切,可以说崖、岩音义相近或相通,很难论是非。但如果从传世文献来看,作“云岩”的似乎只有王祖嫡《明因寺碑记》一例;而作“云崖”的,除憨山德清《大都明因寺常住碑记》外,瞿汝稷《重修清凉山旧路岭龙泉寺碑铭》以及今天龙泉寺旧址旁遗留下来的“仰崖庆法师”塔铭,皆记述其人叫“云崖”。


其三,是云崖的法名问题。冯梦祯《莽会首塔铭》称其为“全公”,启元兄据《清凉山志》称其为“大智宗主”而推测云崖应叫“智全”。这里补充一则碑刻材料,或有助益。赵林恩所编《五台山碑文》收录万历九年《免粮卷案碑记》,碑阴部分有一处题名为:“钦依广善戒坛圆戒宗师兼护国明因寺住持理五台山龙泉寺事住山与全”,那么云崖的法名或应是“与全”。


其四,还有几份田野碑刻资料值得注意。龙泉寺今天依然存在,只是改名佛林寺,入清后也变为藏传佛寺。在佛林寺东边的山坡上,矗立着两座六角形砖塔和一方墓碑。砖塔铭文一题“五台涌泉堂上第三世仰崖庆法师”,一题“钦依皇坛赐金冠紫衣讲经传戒宗师涌泉堂上第四代住持澄方清公大和尚行略”,可作为补充及考索龙泉寺法脉传承的重要材料。墓碑则是仰崖庆法师,立碑者除了启元文中提及的远徤,还有远清——即澄芳远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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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寺


其五,是龙泉寺第四代住持澄芳远清在佛教史上的地位。远清是明末华严学宗师月川镇澄法嗣,又传承古心如馨律学,同时深得慈圣太后礼遇。事实上,从雲崖、仰崖再到远清,所建立起的五台山龙泉寺和北京明因寺及京师戒坛之间的关系网络,使得五台山与北京皇室、中官建立联系,又促进了龙泉法系的影响。


其六,原本盘踞旧路岭的“盗贼”的身份问题。韩朝建先生曾用历史人类学方法对五台山进行研究,他提出一个观点——这些所谓“贼”“匪”很可能是当时五台山的矿徒,而非真正意义上占山为王之人。那么《清凉山志》中说“大智宗主”感化“山之野民”一事,或可以从龙泉寺与地方社会的关系角度再做思考。


其七,是一个毫无根据的“脑洞”。学者曾指出《水浒传》中的“莽和尚”鲁智深形象与杨家将传说中的杨五郎存在联系,而“杨令公塔”恰好就在五台山的另一座龙泉寺旁(台怀镇内)。那么旧路岭武僧“莽会首”之得名,是否也与文学传说在五台民间的流传有关?


点评人:能仁(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


启元老师的报告非常精彩、有趣,可惜我对武术史实在没有研究,所以只能就着启元老师的报告和奇霖老师的讨论简单的谈一两点细节。


第一,启元老师提到辅助无住慧定降贼的“大智宗师”,奇霖老师认为其就是广善戒坛圆戒宗师“与全”,这个“大智宗师”应该是名“与全”,号“云崖”。第二,奇霖老师提到的五台山龙泉寺仰崖庆弟子“远清”,即澄芳远清,是月川镇澄的法嗣,古心如馨的戒弟子。澄芳远清是促成明神宗下诏古心如馨在五台山开传皇戒,振兴近世律宗的核心人物,也是启发古心如馨开创三坛大戒同授制度的关键角色。第三,奇霖老师提到,在旧路岭龙泉寺附近盘踞的盗匪,可能与矿工有关。这里我提供一条补充材料。明河《补续高僧传》卷二十载,有号夜台的西蜀僧曾在龙泉寺设四十九日龙华会。夜台在附近也遇到过盗匪,这伙盗匪,就是“矿贼”。


另外比较有意思的是,这个“夜台”,早年曾习导引、辟谷之术,在五台山主要的修行之一,是持“水斋”。晚明丛林流行火场练魔、水斋持咒、燃香炼臂三大修行方式,彼时著名佛教人物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龙池幻有、袁了凡等皆修过“水斋”。《紫柏尊者全集》卷八载其方法:“一昼夜芝麻三抄,枣三七二十一枚,分三餐服之。终南、伏牛皆以此为定式。或以念佛为话头,持咒为话头。”并建议“北地多寒,姜可随意服之。设大便不甚通利,则服蜜水”。凡此可见晚明丛林中,将道家辟谷术整合入佛教修持法的风尚。


陈寅恪先生曾说过:“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寺院是圣俗交汇的信仰空间,以一座寺院为线索,可以串连起神圣与世俗不同切面的文化景观。旧路岭是明清五台山的交通要道,明清语录常见“五台山上去,旧路岭莫歇”的记载。在交通要道的重要寺院,其所曾现的圣俗修行传统和文化景观,自然也就更为丰富多元,值得深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