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苏格兰涌入大批量的移民，成为英国本土境内外来移民增长最快的地区。仅在格拉斯哥，母亲出生地为英国以外的占比就达到32%。我们家孩子所在的班级23个小朋友里，也以移民家庭为主，到了学年结束我们才终于发现，班级里一个本地苏格兰的孩子都没有。我们常常能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网约车司机，和他们聊天，所有人都会说喜欢苏格兰人的友好，在苏格兰地区不会感觉被歧视。

尽管学生来源极其多元，在苏格兰的小学里，与国内的国际化学校不同，所有酷炫的口号，例如“培养世界公民”之类的倒不常见。苏格兰的学校基本不明确提出培养世界公民的概念，但对于多元文化的尊重却渗透在日常的教学中。

具体来说，每个学校都有外语学习的课程，我们家小朋友在学校学习的是意大利语，老师在十一月的时候带大家一起了解印度的排灯节，中国新年到来之际，全校也会一起庆祝。每年春天的苏格兰语言周，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家长会到学校给孩子们讲各自的文化传统，教孩子们各种语言的儿歌，我也荣幸地受到邀请，带着一本讲中国美食的绘本给孩子们讲了个故事。制度保障上，有一定数量的学校配备了英语作为额外语言（English as Additional Language）的教师，所以如果孩子在到达苏格兰的时候不会说英语也没关系，学校里的老师会时不时地给孩子上语言提高的相关课程，并且在孩子入学的时候和家长沟通孩子的语言能力。学校反复强调和鼓励家长在家里和孩子说自己原来的语言。

每一位新来学校的孩子都会收到一个大礼包，其中包括苏格兰教育部门分年龄段编写的教育机构介绍手册（图1）、一两本苏格兰图书信托提供的图书和一些基础的文具。教育机构介绍手册中，介绍了作为学生所享有的权利，在书的最后一部分，列举了一些学校里常用的英语词汇，同时给出阿拉伯语、波兰语、普什图语、达里语的翻译，并且提示学生，如果翻译的语言没有你所说的语言，可以尝试用自己的语言来说或者写这些学校常用语。在这本册子中也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孩子的形象，包括各类肤色种族的孩子，以及坐轮椅的孩子。

图1 每一位新来学校的孩子都会收到苏格兰教育部编写的教育机构介绍手册

翻开上述介绍教育机构的册子，里面明确提出，所有的学生，如果有残障都可以得到额外的支持。在北爱尔兰、威尔士和英格兰，只对于有严重学习障碍的学生，才认为他们需要学习上的支持，但苏格兰的定义更为宽泛，使用了“额外支持需求” （additional support needs，ASN）这样的语汇，几乎所有学校都配备有提供额外支持的师资，辅助生理上或者社会情感发展上需要帮助的孩子。这一更为宽泛的定义意味着，学习者需要额外支持的原因可以多种多样，既可能是永久性需求（如长期身心障碍），也可能是暂时性困境（例如经历家庭丧亲或遭受校园霸凌）。以2023年为例，当年度被认定为需要额外支持（ASN）的学生比例高达37%。

对此，苏格兰教育部门的Frances Foreman女士曾表示，苏格兰的融合教育已经超越了对一般残障学生的支持。当前，苏格兰的通行规则是全部学生随班就读并且12岁前无需诊断即可提供额外帮助，而12岁以上的孩子，只要家长和学生提出要求，都可以在10周内获得测评。

我所访问的思克莱德大学是苏格兰地区培育和输出教师的最主要来源高校之一，由于苏格兰的小学教师是全科教学，所以所有小学教育专业的准教师都要上的一门课程是《儿童的语言、文学和识字》。在该课程中，老师将教授未来的小学老师们一个重要的模型工具，叫做思克莱德三领域模型，认为读写学习不仅仅涉及习得一系列认知知识与技能，也是一种社会实践并且和身份认同交织，其目标在于促进社会公平并缩小与贫困相关的学业差距。因此，尽管这门课看起来是教会未来的小学老师们如何指导孩子进行阅读，似乎是语文课的范畴，但这些未来教师们的心中深埋的一个理念即是：任何孩子的阅读能力都不能被看成是一种“资产”或者“负资产”，作为教师总能找到适合孩子的阅读材料。从教育理念上看，倒是真实体现了一种“有教无类”。

我女儿的二年级班级似乎就有一位需要特殊支持的孩子，女儿回来和我说这个孩子平时在大家上课的时候主要自己坐在一边玩玩具，有时候他会突然说话和唱歌，还会突然上前抱住老师。集体活动或者表演的时候，老师总会牵着这位同学的手带他出来。我和女儿说，与同学们在一个教室学习对他来说很重要，对你们来说也很重要；他需要同龄人和他一起成长，你们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孩子。学校的接纳会起到重要的示范作用，给孩子和家长传递了“接纳这些孩子”的信息。我们之后参加了两次同学的生日会，这位小朋友也两次都被邀请了，大家都会和他一起玩。

经合组织此前针对苏格兰教育的一份评估报告（Improving Schools in Scotland: An OECD Perspective）指出，苏格兰的教育均衡水平与芬兰、挪威和瑞典相当。近年来，苏格兰通过立法积极推动融合教育的价值观落地成为具体的政策。以格拉斯哥为例，2016年，格拉斯哥颁布了《每个孩子都被纳入并得到支持：在格拉斯哥关爱之城的政策指南》（以下简称《政策指南》），对于什么类型的孩子是需要重点关注的，给出了非常全面的列举，包括：家长滥用药物或酒精；正在照顾他人或自己是父母；残疾影响；由于诵读困难、注意力缺陷障碍等原因遇到学习障碍；有语言和沟通障碍；需要保护、正在受到欺凌；正经历困难的家庭环境，例如离婚或严重疾病；作为学习者具有非凡的能力或在特定领域，如运动、音乐或艺术和设计方面具有才华；需要支持以获得英语的流利掌握；曾经经历过丧失亲人；不规律上学；有学习障碍；有心理健康问题；有身体或感官障碍；有特殊的情感和社会需求；表现出挑战性行为，可能与法律冲突；患有慢性疾病。对于存在以上问题的孩子，要求学校层面给予明确的额外支持。因此每个学校都会制定自己相关的手册，让每一位入学的学生都感觉到受到欢迎。

苏格兰每几年就会出一份叫做“我们的学校有多好”（How good is our school）的报告，会对相关政策的执行进行评估。在这个报告中，苏格兰的教育部门为所有的市议会和学校提供了实用的自测评估工具。在工具包中，学校通过整体行政领导结构和管理、在学习方面的供给以及成就达成，来测定自身是否还有提升的空间。在这基础之上，自测工具也提出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问题，让学校反思是否还有改进的空间。例如，在成就达成这个大方向下，第一个二级指标是保障学生福祉、平等和包容，重点关注学校幸福教育路径对儿童与青少年获取成功的基本能力所产生的影响。列举的特征之一，是学校的工作人员有否共同营造了一个支持性环境，使儿童与青少年感到自己的声音被倾听，并能够安心讨论生活中的个人或敏感话题。而列举的挑战性问题之一，则是学校的工作人员是否理解并内化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

基于坚实的融合教育基础，苏格兰的家长普遍选择让孩子就近入学，原因是学校的整体教育质量都差不多。学校的均质化使得不同家庭来源的孩子成为了学校的同学，这进一步促进了苏格兰教育中的文化融合和学习支持。

当然，在访学过程中，一些本地的老师和学者也曾经对我表示，尽管融合政策看起来很好，但地区和学校之间的参差不齐，还是真实地存在的，可能会影响到个体的教育体验；也有教育者反思这样的机制是否会变相鼓励了平庸的问题。但即使如此，苏格兰小学的融合教育实践，以立法保障、均质化公共教育和多元文化浸润构建起包容的体系，扎根于社会公平与人文关怀的土壤，让每个孩子在未被标签化的环境中得到自然生长。苏格兰经验提醒我们，真正的教育公平不在于资源分配的绝对均等，而在于制度设计始终为个体预留生长空间——这既是教育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也是对文明社会最温柔的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