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题人」
“经济学家交流”（Economists Exchange）系列最近邀请了顶级评论员和权威经济学家展开关于冠状病毒经济复苏的对话。最近一期邀请了斯坦福大学经济学教授 Nick Bloom，请他谈及居家办公话题。
自从第一波新冠疫情迫使世界进入大规模试验，尝试居家工作，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然而，英国的上班族已经再次被告知，要蜷缩在他们的厨房桌前。经济学家之间仍然没有就“长期远程工作如何影响发达经济体的结构”达成共识，特别是在劳动力生产率方面。
斯坦福经济学教授Nick Bloom的研究领域，是衡量和解释管理实践。他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比大多数人更深入。早在疫情之前，关于居家办公影响的研究，他就一直走在最前沿。早在2015年，他就发表了来自中国一项实验的证据。在该实验中，自愿在家办公的呼叫中心工作人员被随机分配到在家或在办公室工作。在家办公的人表现提高了13%——休息时间和病假更少，每分钟能接更多电话。但是他们也相较更不可能获得晋升——实验结束后，他们中有一半人选择回到办公室工作。有了这篇论文作为参考，疫情让Bloom与数百家向他寻求建议的公司讨论，并给了他充分的机会来扩展早期的研究。2020年春季以来，他与经济学家Jose Maria Barrero和Steven Davis一起，对美国适龄工作人群进行了一项调查，询问他们的工作安排、雇主对未来的计划、互联网接入、生产力、福利等问题。尽管Bloom没有试图淡化隔离期间被迫与孩子在一起居家作业的困难，但他仍然强烈支持许多雇主现在采用的混合工作模式。他在加州的家中与经济学记者Delphine Strauss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谈话中，他强调，居家办公的革命可以提高生产率、缩小地区不平等、帮助蓝领工人赢得更多的灵活性、开启服务业全球化的新时代。Delphine Strauss（后文简称DS）：你的研究告诉你，我们在工作上的转变有多持久，它对现代经济结构意味着什么？Nick Bloom（后文简称NB）：很明显，混合式工作将继续存在。给你三个数字，这些数字在英国和美国都很适用：疫情之前，全薪的居家工作非常少，大约占带薪日的5％。在疫情间，这大约是50%。大流行之后，看起来这些员工平均每周有两到三天在办公室工作，每周有两到三天在家里工作，所以这个数字达到了大约25%。这是一个五倍的增长。在疫情之前，在家工作的占比大约每12到13年翻一番，所以在18个月的时间里，居家办公占比的增加，相当于以往30年的增加。从长远来看，这可能是疫情的最大影响之一。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来看，我们在时机上很幸运，因为对居家办公至关重要的两项技术是在最近五六年才成熟的：通过云共享文件和通过Zoom和Teams的视频通话。我们拥有良好的宽带、廉价的电脑和软件。疫情来临，我们也能够协同工作。从长远来看，一个巨大的影响是城市的未来。城市将会倒退一点，但……宣告城市已经死亡是完全错误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城市中心——伦敦地铁1号区、纽约曼哈顿南半部、旧金山中心区——疫情时期这些地方的居住人数少了15%。疫情期间，如果你可以每周在家工作三天，就不需要住在离工作地点那么近的地方，你也希望有更多的空间。因此，很多人都搬到了郊区，我们称之为“甜甜圈效应”（doughnut effect）。来源：RankWise. “Www.skynews.com Website Review.” RankWise SEO, 29 Jan. 2022, https://www.rankwise.net/www.skynews.com.这绝对不会意味着市中心会出现被木板封住的荒地。房地产价格可能会相对下跌10%或20%。但是，原本它们的价格就高得吓人。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这在一定程度上推迟了负担能力危机（affordability crisis），可能会使城市中心变得更加混合。可能会有稍多的艺术家、另类工作。它不会完全由技术和银行业主导，因为技术和银行业是那种你可以每周来工作两三天、从更远的地方通勤的职业。更有趣的是，据我们估计，疫情之后，大约有10%的员工将完全远程工作。他们人员比较混杂，大多数是毕业生，但不是高层管理者或专业人士。更像是平面设计师、人力资源、IT支持、编辑，通常是技术性很强的工作，但不管理团队，可能也不参与团队中的创造性过程，所以他们可以远程工作。我认为这将对农村地区产生非常大的影响。我认为我们将看到一些收入相当高的人搬到更偏远的农村地区，因为他们可以完全远程工作。这将会使财富一点点地扩散。城市不会怀念他们，因为他们在城市中所占的比例不大，但农村地区一开始只有百分之几的人口，我认为农村地区会有潜在的巨大转变。NB：说实话，我认为这都是好事。疫情之前，人们担心负担能力危机。在斯坦福大学生活时，我们会给人们提供工作机会，然后他们会非常兴奋，来到这里之后他们会和房地产经纪人交谈，看了大约三四所房子，然后想，算了吧，这里太贵了。整个旧金山湾区，就像伦敦和纽约的中心区（Central London and New York）一样，面临着巨大的可负担性危机。这可能会被推迟一些，不严重，大概五到十年吧。相反的是深度农村地区的贫困水平越来越高，我认为，这是导致英美政治极化的驱动力之一，进而导致了政治制度和政府的瘫痪。我不认为特朗普时代有什么帮助，我也不认为英国脱欧有什么帮助，我认为这两件事都是由极化和农村地区被遗弃导致的。通过允许高收入者进入农村地区，并通过涓滴效应——如果有人去农村地区，年收入20万美元或10万英镑，他们就会雇用更多的服务人员，更常外出就餐，更常购物，雇更多的园丁，这将为当地经济注入更多资金。来源：“R/Libertarian - Thomas Sowell: The 'Trickle-down' Lie.” Reddit, https://www.reddit.com/r/Libertarian/comments/1unpdu/thomas_sowell_the_trickledown_lie/.“事实证明……平均而言，居家办公可能会略微提高生产力”DS：我们已经看到一些科技公司正在适应这种情况。有一些公司会说，如果你搬到更便宜的地区，那就减工资。如果公司认为，你不能搬到农村这样的乌托邦地区而仍然保持你在城市的薪酬，那么你认为这会削弱居家办公的地理效应吗？NB：我认为不会。我和很多科技公司谈过，从长远来看，到目前为止最常见的模式是混合模式。原因是大多数科技公司的员工，特别是高薪员工，他们是创意人员，他们管理人员，他们与客户互动，他们在团队中。这是相当高端的工作，没办法一个人做。我想，如果疫情迫使你这么做的话，你可以坚持一两年。这并不理想，这不是最有效的工作方式。当然，有些人可以远程工作。想想IT支持、人力资源或薪酬专员。那么，你是愿意每年拿到9万或10万美元在旧金山湾区做这项工作，还是愿意年薪6万或7万美元在俄克拉荷马州做这项工作？你的工资将减少10%至20%，但你的生活水平却大幅上升，因为俄克拉荷马州的生活成本可能只有旧金山湾区的三分之一。很多人会很高兴的。DS：关于“居家办公是否会长期帮助或损害国家层面的生产力”这个问题，有很多争论。谈谈你的立场。NB：我们知道结果非常令人惊讶的。疫情之前，大多数人都对在家办公深表怀疑。而事实证明，我认为越来越多的人达成了共识：居家办公，如果运作良好，平均来说可能会略微地提高生产力。我参与了两个不同的随机对照试验，一个是以前的，一个是正在进行的。在这两个实验中，我们都看到了对生产力适度、积极的影响。如果你看一下总体数据，英国和美国的生产力、全国的生产力与疫情之前相比都有大幅上升。与我交谈的每家公司都对此持积极态度。在我们每月对5000名美国人和2500名英国工人进行的调查中，平均来说他们表示对生产力是积极看待的。当然，对有些人来说，这是行不通的。我们预计，混合式办公的生产力平均增幅将在3%至5%左右，但差距很大。25%的人会发现居家办公对生产力非常不利……甚至可能是三分之一。也许另外三分之一是略微积极的，还有另外三分之一是非常积极的，平均水平为3%至5%。原因很重要，因为大多数人也喜欢每周在家里工作两三天。因此，混合式工作已经完全主导了企业的格局……它似乎能微弱地提高生产力，并让员工保持快乐。所以，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双赢，所以它占了主导地位。DS：我们现在在白领和仍然不能在家做的工作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鉴于有很多人为了获得更多的灵活性而辞去工作，那么雇主是否会因为员工必须出来上班而支付更高的薪水呢？NB：是的，这实际上加剧了福利不平等。原因在于，就人们对混合工作（比如3/2）的重视程度而言，混合工作的价值似乎相当于加薪幅度的7%至8%——类似于养老金计划或医疗保险计划。现在，这将会……高薪的管理者，专业人士。这不会影响收入不平等，但会影响福利。他们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有价值的福利（其他人没有）。这绝对是一个政治问题，也是我从很多公司听到的一个问题。在疫情早期，很多管理者说：“我公司的一线工人真的很生气，我被吼了，因为这些人不得不每天上班，他们没有得到更多的钱，他们的条件很糟糕，他们戴着口罩，面临感染的风险。”管理人员和专业人士都安全地躲在家里，不需要通勤。现在，对此有两种回应。一个是提高工资。事实证明，市场力量正在这样做，因为如果你看一下劳动力市场最紧张的地方，它是在底层。对此有各种解释，但其中之一是，现在面对面的工作更不愉快，有些人不想做。另一个解决方案是管理方面的，我从一些公司听到过。他们在想，一线员工在多大程度上也能在灵活性方面受益。如果你有一家零售商店，一天营业18个小时，你可以灵活地调整你的轮班时间。对于保安、餐饮、保洁、交通等许多一线服务岗位，可能不仅会提高他们的工资，还会给他们更多的灵活性。虽然不如在家工作好，但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他们的通勤时间。DS：那么，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的劳动力市场仍然吃紧，这就是能够重新平衡蓝领和白领工资的因素之一？NB：这在10年或20年前就可以做到……对在工厂工作的工人来说，你愿意每天有3班，工作14小时，而不是5班，工作10小时……这样可以节省每周两次的通勤。我参观过湾区的许多工厂，许多工人每天单程通勤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他们能开这么远的车真是不可思议，因为这些工厂附近没有多少低收入人群承担得起的住房。举个例子。我跟一家医院聊过，他们对一线员工进行了调查，发现他们更喜欢少工作几天，但工作时间更长。有些人在周一、周二、周三来，有些人在周二、周三、周四来，等等。我认为，劳动力市场吃紧，再加上人们意识到在家工作很好……已经让很多公司变得更有创造力。老实讲，创造出双赢的局面。在家工作对研究生和大学级别的员工来说是双赢的，灵活的工作时间可能对一些轮班员工来说是双赢的。
DS：我们还是看到，各国远程工作的普遍程度存在很大差异。国与国之间的职场文化是否会出现巨大的分歧？NB：有几个解释，我认为从长远来看是不会改变的。由于发展水平的差异，特别是北欧和美国的很多工作是商业服务，它们可以远程完成，而如果你去另一个极端——非洲、低收入的亚洲、低收入的中美洲，更多的是农业或制造业。第二个因素是基础设施。我记得和一个制造商谈过，他说在印度尼西亚，即使作为经理，家里的宽带连接也不够好，他们无法远程工作。但是，还有第三个因素，是关于文化的。如果你看一下日本和中国，再看看北美和美国，文化在那里也发挥了作用，居家办公的水平明显较低，甚至有教育和基础设施等条件。有趣的是，我现在正在与一家非常大的中国公司合作，该公司正在试验混合式居家办公，似乎非常成功，我猜测他们将推出这种工作模式，这将为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带来巨大竞争优势。因此，我的猜测是，在5到10年内，许多亚洲市场将看到这种做法的推广。公司将不得不快速复制，否则他们将发现，他们的很多员工会被对手公司挖走。经济学中有很多关于“竞争如何快速传播最佳实践”的文献。这是一个完美的例子：在竞争激烈、劳动力市场紧张的市场中，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员工开心、提高生产力，它就会扩散开来。亚洲目前还没有普遍的居家办公的做法，但我认为这将会改变。唯一阻碍它的是家庭公寓的规模。在许多亚洲城市，家庭公寓都更小，这是部分内源性的。如果你必须5天都上班，并且工作时间很长，你就想要减少通勤，这意味着城市需要高度密集。如果亚洲的许多雇主开始允许员工每周在家工作两天，人们可能会搬到更远的地方，开始住在更大的公寓或房子里。NB：在欧洲内部有一个从北到南的梯度。北欧对居家办公比较宽容，而南欧则不然。以葡萄牙为例，高端业务就比较少。我知道他们推出了一项促进在家工作的法律，但那里的金融和科技行业较少，更多是旅游业、农业和工业。这些工作更难在远程完成。此外，基础设施也不太好。人们住的公寓可能也比北欧要小。所有这些因素都使得居家办公更难。DS：我想问你关于葡萄牙的立法提案，这都是为了保护远程工作者。现在是否有更多国家需要建立某种法律框架？作为经济学家，如果有符合公司利益的事情要做，比如让员工开心，提高生产力，我会认为，他们通常不需要政府推动，也会这样做。这有点像政府要求公司要管理得好一点。这不是政府的职责。而且即使公司管理不善，政府也没办法真正推动公司改善管理。相反，在政策方面，我更支持在家工作。我会把钱花在提高宽带质量上，确保互联网供应商具有竞争力，至少不会出现地方垄断。一旦宽带建好了，就建造一个合理水平的住房，这样人们就有足够的空间，基本上就方便了人们居家办公。那时，公司自然会采用它。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赞成政府通过对公司进行微观管理进行干预。DS：远程工作的一个可能后果是，雇主最终开始在更远的地方寻找人才并在海外招聘。你认为这将会成为现实吗？NB：如果让我列举一下在家工作的长期重大影响，排在前三位的可能是服务行业离岸外包的影响。中国在21世纪初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制造业的全球化程度大幅提高。随着特朗普的崛起和中美贸易战，这其中有很多政治影响，但这个周期已经结束，事实上，部分正在逆转。我认为，服务业即将经历一个2000年的制造业时刻。 ……我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接触过一些公司，他们发表过类似的评论。在疫情期间，我可能已经与200—300家公司谈过在家工作的问题。我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评论，产业团队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一直在远程工作，非常棒。事实上，现在我们在想为什么这个团队还需要回到总部？事实上，为什么他们需要在这个国家或者为什么他们需要在我们公司？我们能不能把他们外包出去，或者外包到海外，甚至两种方式都用？因此，我认为，一旦疫情结束，公司重新调整，离岸外包和外包将有一个巨大的高潮。这不会在六个月内发生，也许不会在一年内发生，但在五年内我们将看到一个拐点。我认为这将真正有利于那些与富裕的欧洲和北美国家处于同一时区的国家。DS：这是否意味着发达经济体的白领工人将迎来一个痛苦的时期？NB：回到哪些工作可以完全远程这个问题上，这些工作也将适合于离岸外包，所以它们很可能是中等技能的非管理性工作——比如基础的IT支持、电话销售、呼叫中心工作、人力资源、薪酬专员等。目前，这些领域的劳动力市场相当紧张。一般来说，如果交易量增加，从长远来看，就业不会减少……现在，我们极度缺乏劳动力供应，所以如果我们能从国外带来劳动力供应和中等水平的工作，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